《異形:聖約》神聖的殘暴與雷利史考特 劇透
相隔5年後,導演雷利史考特再次為觀眾帶來《普羅米修斯》續集《異形:聖約》,不只延續前者的世界觀,更深入了《異形》系列的背景,帶出更龐大的宇宙,而這也是雷利史考特繼1979年科幻經典《異形》後,再次操刀真正的異形故事。外星移民船《聖約號》在宇宙航程中,因意外停駛,船員們因人員死傷,陷入哀傷與渾沌中,直到船艦收到鄰近星球發出的訊號。未探索過的星球,有著比移民目的地更優良的生存條件,促使船員們跟隨新艦長,一同前往探險,卻不知因此墜入了地獄深淵。
當《第九禁區》導演尼爾布拉姆坎普宣稱自己將《異形5》的概念設計與劇本交給片商20世紀福斯後,雷利史考特也緊鑼密鼓展開了《普羅米修斯》續集《異形:聖約》的計畫,《異形5》被迫擱置,並在近期由身為監製的雷利史考特宣布《異形5》計畫取消。有趣的是,當雷利史考特對法國媒體表示《異形5》只有短短的十餘頁提報計畫,而無實際劇本時,《異形2》導演詹姆斯卡麥隆與系列女主角雪歌妮薇佛卻宣稱已看過劇本,並對其大為讚賞,兩邊人馬中間出現了什麼誤差,不得而知。
值得思考的是,《異形5》的計畫是接續《異形2》的故事,間接否認了《異形3》與《異形4:浴火重生》的存在,而《異形2》與《異形》又是極為不同的走向,前者以科幻動作娛樂大片為主,恐怖次之,並為異形設計了蟲類般的生態,後者則如其製片所言,係為將B級片欲以藝術化的嘗試,強調科幻恐怖與藝術人文符碼,著重在異形的神秘、新穎與傳奇性。
如果我們一路探究雷利史考特的作品,不難發現他在娛樂文本的創作之下,難掩其對藝術性的追求,以及對人性、哲理乃至宗教的感念,而後者在近期更是越趨明顯,是故雷利史考特擴大的異形世界,勢必選擇了人文要素的路線,但不同於《異形5》否認其他續作,雷利反而將系列各作的特色也一併融入了《異形:聖約》之中,初代的神秘美學與結構,第二集的群體對戰,第三集的神學與異形觀點,第四集的異人與異形實驗等,呈現了異形電影的不同風貌。
在一般視為異形系列前傳的《普羅米修斯》中,其實已藉由造物神話的指涉,將故事文本從太空恐怖怪獸,提升到了人類存在與宇宙的關係,儘管異形的神祕性在相關系列續作已逐漸消磨殆盡,《普羅米修斯》中也沒有出現大家熟知的Xenomorph,取而代之的是類似形態的Deacon,但對於異形之存在,針對1979初代異形的起源仍有了更新且更詳細的詮釋──外星文明生物兵器,並將人類起源視為兵器發展的過程。
此外《異形:聖約》更深入了這個概念,一方面藉此透過創新的異形設定,以不同的異形型態,如:孢子感染、破背體、破口體、白色異形,甚至是異形的可溝通性與人類的實驗來贏得異形迷的獵奇心,製造刺激大眾的娛樂效果,修正在《普羅米修斯》中異形的缺席與被詬病的沈悶,另一方面,也藉此延續《普羅米修斯》的造物神話,延續了雷利史考特的人文哲思,探討人與神的存在。
《異形:聖約》在片名就大大告知觀眾其對宗教的探討,而我們重看《異形:聖約》的英文片名《Alien: Covenant》,其實也不失一種《外來者:聖約》的解釋,倘若我們回想一下雷利史考特上一部關於宗教的電影《出埃及記:天地王者》,其對聖約的詮釋便不難理解,他這次在《異形:聖約》真正要講的核心是「神聖的殘暴」,這點在這次破肚橋段的處理,以神聖之美取代恐怖,更為明顯。
《異形:聖約》有著大量的基督信仰符碼,最後的晚餐照片中船員們與耶穌門徒的指涉、聖約號與方舟的象徵、釘子與聖物、被害者們的宗罪、異形卵與禁果、大衛與三位一體等,甚至就連海報也是致敬羅丹的地獄之門,我們可以說失去牧羊人(船長)的船員們以為來到了天堂,實際卻是一個地獄,而在那,真正的主角大衛更是整個神話的關鍵。
打從序場開始,偉倫與生化人大衛的對話,就呈現了其具創造性的人性思辨力、造物者與被造物的父子對話,以及對人類創造者「神」的辯證,然而,當大衛從大衛像獲得了名字,就預告了其後「弒父」、「弒神」、「成人」、「成王」的發展。在《普羅米修斯》的故事後,他與蕭博士前往人類的創造者工程師(神)的住所,但他早已知道工程師不是神,只是創造其父親「人類」的「巨人」,而不死的他能殺死人類,也能殺死人類之父,於是,他化身了聖經的大衛,殺死巨人,成了新國度的王,成為比人、人類創造者更高的存在,甚至透過無法生育的蕭博士種下禁果──異形胚胎,創造他心中的完美物體──異形,成為其父親,完美物種的神。
聖約號船員的到來,是國度的外來者,是可以與他締約創造異形的選民,直到大衛的弟弟──毫無創造力的生化人瓦特前來,以詩人雪萊反駁大衛心中拜倫的英雄觀,以音符之差的譬喻戳破了大衛創造神話的假象,大衛這才理解,自己對於人類的信仰,終究只是個偽神,墮天使,路西法,地獄之王,但要在天堂為奴,還是在地獄稱王呢?最後,大衛選擇了後者,帶領他的子民,征服人間天堂,開啟地獄的國度,定義了異形的新格局與恐怖。
這是雷利史考特以異形包裝的神話,其思想層級與人文野心是值得肯定的,但對於普通觀眾或異形迷而言,雷利史考特在敘事上,是否真的可以完美融入這樣的神話與娛樂文本呢?在訪談中,雷利史考特多次表示會改正《普羅米修斯》的缺點,訊息更清楚,給予更多的異形,製造更多的娛樂效果,而他也確實做到了這部分,並帶入了更多的異形神話。然而,為了成功雪恥,為了聲光娛樂與神話符號的指涉意念,相對地卻也同時失去了說故事的靈魂。
《異形:聖約》的故事雖清楚了,卻也變得單調、樣板、老套,限縮了神話的神秘性、多樣性與詮釋性,終結了觀眾對《普羅米修斯》人類起源故事後續揭秘的想像,降低了此類型故事的張力、驚喜與期待,取而代之的則是異形系列較為淺層的娛樂效果,以血腥、恐怖、暴力來添補故事上的空洞與結構起伏,偏偏又少了異形系列的幽閉恐懼,至於,些許新奇的設計與想像,其實也只是源於相關系列的比較與呼應上。
無論是故事或是神話中最重要的「人」,到了本片角色,多半淪為指涉功用與血腥娛樂過場的「道具」,呆板、無趣、愚昧、無火花、情感廉價,文戲的直白與刻意,更是將神話說教的意圖粗糙且突兀地直接注入觀眾腦中,少了該有的自然與高明隱喻。不少人物行為與事件的推進,也為了娛樂的戲劇效果與神話的對應,而喪失了故事邏輯與節奏,諷刺的是,人物角色的愚蠢亦是《普羅米修斯》最被人詬病的問題之一。
然而,預告片段《最後的晚餐》中,才短短幾分鐘,有整個故事數一數二的好文戲,並作出了人物出場、個性、情感、鋪排,甚至有系列致敬與聖經符號,電影本身卻完全沒收錄,我們也不能斷定全片的敘事問題,不會源自於福斯「再次」對雷利史考特的剪接干涉,破壞了故事的鋪陳與敘事,這點可能就是要等到導演版出現,才能正式確定。
當然即使在故事上有不少的瑕疵,《異形:聖約》在製作上,仍舊在有限的條件以及比《普羅米修斯》低不少的預算中,保有大師作品的水準,些許創新的安排,樸實洗鍊卻不失美感的攝影,量少卻迷人的美術與場景設計,出色的視覺特效與音效,融合《異形》與《普羅米修斯》主題曲卻建立新神話與恐怖感的配樂(在草原的橋段甚至有類似《終極戰士》的旋律),法斯賓達分飾兩角的驚人演出,以及再現經典怪獸美學的各種異形,其實體特效與CG效果都讓人不得不為其兼具恐怖與優美的設計著迷,並對已逝的初代設計者H. R. Giger感到佩服與惋惜,這點對於異形迷而言,是絕不失望的。
那麼,《異形:聖約》會否是部製作精良,卻為了娛樂與神話寓意而犧牲了角色與故事的作品呢?是的,但如果就此貶低全片一無是處是相當可惜的一件事,一來其還是有可看性,二來這是對於異形系列回歸於人的有趣詮釋, 一個全新科幻恐怖神話的可能,另外,倘若我們從雷利史考特的身上來看這部片子,或許也會有一番新的感受。
1979年,雷利史考特因《異形》而成名,卻在隔年遭逢大哥逝世,因此崩潰,退出了《沙丘魔堡》的拍攝,直到1982年,他推出《銀翼殺手》,片中最後,生化人反派在追殺主角時自然死去,留下錯愕的主角,而他在結局發現自己也是生化人。2013年,同為知名導演的弟弟東尼史考特自殺,雷利史考特再次歷經了人生最慘的時刻,在那之後他拍攝了《出埃及記:天地王者》來紀念東尼史考特,奇妙的是,這是一個兄弟相殘,哥哥追殺不同宗教弟弟的故事。
那麼這跟《異形:聖約》又有何關係呢?在《異形:聖約》中,大衛遇到了自己的新型號生化人瓦特,第一句話就是「你好,弟弟」,而在後續的發展,兩人也為了不同道路產生爭執,並互相殘殺,大衛問了瓦特:「你想在天堂為奴,還是地獄為王?」而很明顯地,來自聖約號的瓦特會跟從救世主的選民前往天堂,而大衛選擇在地獄為王。兩者都是有著(創作)權力的哥哥和融入民眾的弟弟相殘,兩者都是弟弟選擇天堂而離去,將哥哥獨留在地獄,這是否呼應著雷利與東尼兩人不同的人生結果呢?
倘若我們再回顧一下,雷利史考特推出《出埃及記:天地王者》後的非原創作品《絕地救援》,也可發現這是一個被困在宇宙的男人等待神蹟的孤獨故事。《銀翼殺手》中,生化人前輩死去後,留下的後輩只能逃亡;《出埃及記:天地王者》中,弟弟摩西離開後,獨留哥哥法老在皇宮傷悲;《異形:聖約》中,弟弟瓦特走後,哥哥大衛決定毀滅天堂,踏上孤獨之路,在神已死的地獄繼續培養著他所創造的異形,而雷利史考特也在完成《異形:聖約》後,宣布計劃拍攝四部《異形》續集。或許,身為年邁的導演,成名作《異形》是他對自己的人生與兄弟的羈絆,就像那在宇宙中孤獨發出的歌曲《Country Road》,《異形:聖約》不只是新神話,還是航向孤獨宇宙獻給摯愛兄弟的家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