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惡人》昆丁的另一種西部型態
在結束前兩部逐漸向大眾靠攏的作品,也因此搜括了不少主流獎項之後,昆丁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終於又回歸到了比較早期的自我風格。早在本片開拍之初,我就相當疑惑為何會連續兩次選擇類西部主題作為基調,難道不會造成觀眾的既視感而產生疲乏?顯然這樣的懷疑太過低估昆丁這種萬中選一的劇本奇才,《八惡人》(The Hateful Eight)拉出了與《決殺令》(Django Unchained)截然不同的調性,在西部背景之下,代入了推理懸疑劇愛用的小空間多人設定,搭配獨樹一格的嘴砲挖苦和血漿爆發元素,再次融合出一種難以讓人分辨的型態。普遍來說,個人風格強烈的編導往往容易陷入自我抄襲的窘境,但昆丁卻能夠在不脫離自我,也未有人能夠模仿得來的標誌底下,吸收早期/近代、主流/B級等等各種交雜的類型,每次翻玩一種,再將其昇華為更高級惡趣的成品。
本片不若《惡棍特工》(Inglourious Basterds)或《決殺令》,在大歷史之下訴說個別人物與事件,而是將劇本極簡化在兩個固定的場景中完成,單純透過台詞和少許動作堆砌出長達三小時的篇幅,但從頭至尾一氣呵成,在一幕與一幕之間,節奏拿捏得當,竟未有冗長之感,顯見劇本結構之嚴謹與台詞之精采,也難怪昆丁會對早先劇本流出而暴跳如雷,一度起杜蘭就放話不拍了。雖然不能將本片視為正統的推理劇,因為秘密的重要性只佔全片的一小部分,也未盡到向觀眾完整揭露資訊之義務,但這樣的謎團氛圍,很大程度幫助了緩慢橋段的過渡,以及高潮呈現的強度。
角色設定絕對是《八惡人》片中最讓人激賞的獨到之處,正如前述所提及,如何在極簡場景和純粹台詞對話之中,將人物的個別背景、性格,與彼此之間的關係,做一個迅速地勾勒,再將其推向下一個發展之中,這是整套劇本最危險困難的地方,若在其中一個小環節失敗,則後續的劇情張力將被削弱大半,甚至牽強不連貫,自此落入惡性循環,而如骨牌一般一路倒到最後。
不過本片人物在大設定和小細節上,幾乎都有完整的對立和扣連,設定例如個人意識形態、政治立場,在片中最明顯的就是南北戰爭、種族之對立,細節則是角色自身對於他人進行的舉動,例如在某個特定時間點幫助了某人。為了避免爆雷所以不直接描述,大概可以理解如我是王炳忠,有一天不小心摔車結果台獨機關槍剛好路過幫助了我,那我之後對於他的行動將會陷入理智和情感的矛盾之中,因為縱使在極端的意識對立面,每個人還是會擁有一些共通的道德底限。也正是透過這樣兩個層面的拉扯,在每個角色彼此猜忌懷疑、相互利用、道義羈絆之間,交織出更複雜且深沉的決策網絡,而不再只是二元或直線式的為與不為。當然還是有少數較為邊緣的人物,如布魯斯鄧恩(Bruce Dern)飾演的將軍,顯得有些突兀,但若為了必要的劇情支線,仍是可以理解的鋪陳。
英文片名中的「Hateful」,在最終中文片名翻譯為「惡人」,我認為倒不如依照原先盛傳的「恨極八」還好一些。因為許多人物很難明確定義為惡,戰時殺人該稱為惡或不惡,私刑該稱為惡或不惡,許多存在灰色空間的辯證在本片中也都只是稍稍帶過,並未做進一步的發揮。但仇恨在片中卻是十分明顯的,即使是並肩同坐馬車的兩人,或是願意救其一命的人,也或多或少對對方帶有些許恨意,來自於前述的立場問題。
但最終,有些仇恨透過殺戮獲得了解決,有些殺戮反而來自於情感的愛,甚至有些仇恨在本片視角中真正的「惡」面前,反倒獲得了救贖而消逝,因為彼此間不同理念而產生的仇恨,往往並非真正的仇恨,為了私慾殺戮而非為了理念而犧牲性命,才是真正的惡。在恨與惡之間的詮釋,和那條隱隱劃下的界限,或許是本片埋藏在惡趣喧鬧的背後,另一個值得思考之處。
由於《八惡人》的整體格局偏向小品,風格也走回過去較為 Cult 的味道,加上前幾年其他前作的風光,昆丁今年明顯少了很多獎項關愛的眼神,片商宣傳的力度也減弱不少,導致北美票房直接砍半,但我認為《八惡人》仍然是穩定且精緻的傑作。可惜今年李奧納多(Leonardo DiCaprio)跟布萊德彼特(Brad Pitt)都跑去別部電影搶奧斯卡,缺乏台灣觀眾偏好的明星光環,以及那讓人膀胱爆炸、戲院難賺的片長,導致台灣首輪場次銳減到有點悲哀的地步,也無法用高規格的大銀幕影廳,呈現數十年無人再使用的 Ultra Panavision 70 鏡頭拍攝畫面,相當令人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