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在外面等待我們的:《年輕氣盛》 劇透
和保羅.索倫提諾(Paolo Sorrentino, 1970-)的前一部作品:《絕美之城》(La grande bellezza, 2013)相比,《年輕氣盛》(Youth, 2015)明顯要好懂許多,而不那麼「藝術」。但要試著用語言文字去描述它,仍然不是件容易的事。如同《絕美之城》,索倫提諾電影透過精雕細琢的形式建構,所營造出的氛圍實在太引人入勝,事後影評其實顯得多餘:總之,去看、去感受,就對了。
《絕美之城》有其顛覆傳統敘事方法的挑戰性,我僅推薦較為狂熱的電影愛好者品嚐。然而《年輕氣盛》則絕對值得普羅大眾也一親芳澤(儘管這兩者都有著極為相似的開場)。其輕鬆、詼諧又可愛的演出基調,和相對簡單清晰的故事情節,都讓作品本身易於親近並且為之著迷。除了導演一貫講究的配樂/插曲以及攝影構圖,《年輕氣盛》的情節較《絕美之城》有著更為清楚的脈絡;台詞則同樣聰明,但少了憤世嫉俗的嘲諷,更多的是人與人之間隱藏在話語之下的體貼和關懷,以及些許俏皮的玩趣。這讓電影整體顯出非常溫暖的氣質。若說《絕美之城》是輝煌卻冷調的羅馬競技場半爿壁壘,供觀者瞻仰嘆息;《年輕氣盛》則就像水療池下持續加溫的那一排排溫熱的金屬管子,可以讓你我隨時舒舒服服地泡下去,舒筋活骨一番的自在享受。
(除了美和精確,索倫提諾到《年輕氣盛》時的構圖更多了一股幽默感)
簡單條列,《年輕氣盛》大致有以下幾個主要看點:
.美如詩歌的畫面。
.令人屢屢陶醉的優美配樂和插曲使用。
.時而機智有趣、時而飽含深意的聰明對話。
.演員(包含所有配角)絕佳默契、溶入其中的演出。
.看似簡單平淡,實則寓意豐饒的主題性。
延續《絕美之城》的表達策略,《年輕氣盛》同樣以中產(上流?)階級老年人為主角,藉此為鏡頭做出冷靜、客觀的定調。而相比起《絕美之城》六十五歲的捷普才正要踏入遲暮之年,仍保有對世間或評價或譏刺的活力;《年輕氣盛》從八十歲已逾古稀的佛列德和米克視角望出去,則更顯溫和、緩慢,少了年輕時可能更爭強好勝的態度,更多的是承受、諒解和等待……。
——等待不遠將至的死亡。
(年紀一大把,若能在那麼美麗的地方頤養天年,也是挺不錯的……)
優雅動人的配樂設計,令人神往的美麗的水療山莊,加上瑞士絕美自然風光的環繞,我們幾乎要忘卻,總是輕鬆漫步在山間小徑的佛列德和米克,其實大去之期不遠矣。不看他們花白的頭髮和皺紋,劇中第一次透露出死亡氣息的時刻,在米克到藥局添購成藥的橋段:
(藥局中,米克拿了一堆藥品放到櫃台上,準備結帳)
米克:「你沒有要買點什麼嗎?」
(佛列德看了看,隨手從旁邊貨架上拿個OK繃放上櫃台)
米克:「你買OK繃做什麼?」
佛列德:「我不需要啊,我是配合你。」
米克:「……去你媽的。(把OK繃往旁邊推)你自己付。」
(米高.肯恩和哈維.凱托的可愛互動之自然,就像真正的多年好友一樣)
相比起佛列德完全沒有購備成藥的需求,米克買了一堆藥品,暗示著他的健康狀況其實很糟糕。畢竟那可是有著醫療級護理療程的豪華旅館,一般人會到那邊去,當然是以保健調養為目的之一。但之於佛列德而言,那只不過是身為經紀人的女兒麗娜,幫他安排前往威尼斯之前的中繼站罷了。「配合」米克的行為看似詼諧,實則是體貼的表現:佛列德根本他媽超健康的,但他顯然不願意讓米克感到落單,才總說他有種種老化症狀,包括記憶力不靈光這件事。劇中某天散步,有這麼一段對話:
米克:「還記得那天嗎?你告訴我,你再也記不得你父母的樣子了?」
佛列德:「不,我不記得了。」
米克:「你一定記得。你讓我知道,我不是唯一記不得父母的人,也不是唯一忘了自己童年的人。但有一件事我還記得……。」
從米克的反應,我們可以得知:米克在此之前就有跟佛列德提及,他種種重要的記憶已隨著衰老而消逝。這在劇情前段的第一次散步時,米克的告白也可推敲出來:「真正的悲劇是──相信我,真的是樁悲劇:就算我睡過葛妲布萊克,我根本也不會記得了。」至於那句「你讓我知道」,似乎暗示著:米克其實明白佛列德藉由何其善意的謊言,對朋友如此含蓄呵護。但作為佛列德六十年的老朋友,米克知其背後用心良苦,因此選擇相信一切。正如同他在他們友情之間總是扮演的角色一樣。
除此之外,佛列德還說,他的攝護腺和米克同樣有問題,尿不出幾滴,也是他為了安慰米克的「配合」。依然是在散步過程中,佛列德說他早上「尿了一大泡,量多湍猛」,佯裝是在開玩笑,其實可能才是他有著良好攝護腺的事實。這在全劇接近尾聲前,就藉由醫生之口揭露出來:
佛列德:「你為什麼叫我來,醫生?」
醫生:「你在渡假期間做的體檢都有結果了。」
佛列德:「結果如何?」
醫生:「你像馬一樣地硬朗,貝林傑先生。」
佛列德:「至少我的……攝護腺有問題吧?」
醫生:「你的攝護腺?你的攝護腺從來就沒問題。如果你到目前為止都沒問題,現在就絕不會出問題了。」
佛列德:「所以說……我變老了,卻不知道是怎麼老的?」
醫生:「你知道外面等著你的是什麼?」
佛列德:「不知道,是什麼?」
醫生:「青春(YOUTH)。」
(身體年輕但心境已老的佛列德,和健康衰弱卻仍懷抱熱情的米克正好相反)
在米克已經結束生命的那時候,佛列德多麼希望醫生可以告訴他攝護腺有些狀況,那就會讓他覺得米克還在,而他就可以一直假裝下去。「你總是會被我唬,米克。六十年來我每一句話你都相信。」佛列德在「尿多湍猛」的那天這麼說。米克回答:「我靠編故事維生的,佛列德。我得先相信一切,才編得出來。」當醫生看穿一切,告訴佛列德那將等待在其後生涯的青春歲月,佛列德知道,他再也沒辦法假裝自己跟米克一樣老了。這次,是米克用他生涯最後一個故事:《生命的最後一天》自編自導自演,將佛列德唬住了。
那個六十年來相信他每一句話的老友,已然不在。
這也是為何佛列德最後首肯在英國皇室音樂會上指揮《簡單的歌》。要說他希望代替米克活下去、藉此以米克熱愛人生的方式度過餘生,恐怕是太過矯情的解讀。但當米克憑著情感爬上陽台、前往「去籌拍另一部片」時,的確改變了心如死水的佛列德之於晚年餘生的看法(面對理智的佛列德,米克說:「情感是我們唯一擁有的。」)。老友死亡的震撼讓他得以前往威尼斯的療養院,坦誠直視髮妻梅蘭妮年老失智、再也不能在他指揮之下唱出他倆戀曲的事實。佛列德不願意讓米克在健康問題上落單,他也不願讓梅蘭妮在音樂生涯上落單。但當米克不帶猶豫的離去時,被獨自丟下的佛列德才察覺:不願意落單的其實是他自己。若是梅蘭妮意識清楚,會樂意看到他這樣像馬一樣硬朗,卻再也不拿起樂譜和指揮棒嗎?重新站上了指揮席,正意味著佛列德意識到,即便梅蘭妮再也不能唱歌,他們之間經歷過許多考驗的愛情價值同樣不會改變。一如佛列德對梅蘭妮的告白:
「……不顧生活一切的疲乏、痛苦與艱難……。梅蘭妮,他們一定從未知曉,妳和我,總義無反顧地珍視彼此,就像這首《簡單的歌》。」
(「麗娜……」「是?」「別哭了,求妳……」「好的。(破涕為笑)」)
在盧・貝松(Luc Besson, 1959-)執導的《終極追殺令》(Léon, 1994)中,尚・雷諾(Jean Reno, 1948-)飾演的殺手里昂對瑪蒂達說:「我已經夠老了,只需要一些時間長大。」理解到他這個年紀必然衰老的各種形式,並且去勇於接受,這也是佛列德即使夠老,依然能長大成熟的證明。
一如麥可・漢內克(Michael Haneke, 1942-)所執導的《愛・慕》(Amour, 2012),《年輕氣盛》核心價值同樣是有關老年處遇的探討。當然,漢內克力求寫實,血淋淋地披露桑榆晚景經常困境的不堪苦難,索倫提諾浪漫主義的表達形式,則將痛苦的色調以幽默和低調沖淡。也許比較不那麼刻骨銘心,但卻更含蓄溫柔,足以讓絕大多數人不以為忤。儘管漢內克的電影故事確實深入神髓,將現實主義的人文關懷精神推展到極致的境地,但那橫暴的展示則並非人人都可忍受。這注定讓《愛・慕》成為電影殿堂神壇上供瞻仰膜拜的聖典,卻少有人會基於鑑賞或其他無目的性的動機將之取下親近賞玩。相較於此,《年輕氣盛》成功做到了雅俗共賞——且並非透過迎合與妥協,而是藉由優雅和機智——那是屬於索倫提諾另一層面的非凡成就。
本劇雖然講究趣味性,人性化的衝突依然是其提高層次不可或缺的要素。劇中比較鮮明的衝突場景,除了作為女兒的麗娜對作為父親、作為丈夫的佛列德責難之外,究屬布蘭達向米克辭演電影的橋段最為尖銳,同時指出了衰老對米克工作表現的顯著影響。布蘭達對米克電影的批判雖然嚴厲,但那確實是布蘭達關愛米克的表現:她不會不知道老年帶給米克健康方面的危害,以及在此狀況下堅持不斷工作往往落雨收柴的窘境。「就算沒電影這狗屁,人生還是能繼續下去!」布蘭達多麼希望米克不再奔波,在沒有編導電影的工作壓力下安享晚年,是以出此下策,板起疾言厲色的態度希望逼得米克能就此收手。她沒有意識到的是,對米克而言,電影就是他人生的一切。沒了電影,他的人生也將無以為繼。而就算米克到了另一個世界,他依然要「去籌拍另一部片」。生是電影人,死是電影鬼,或許米克的後期作品的確不如人意,他那將己身奉獻於志業的風骨,依然令人動容。
(「虛構,是我們(編劇)唯一的熱情。」希望米克的徒弟們都能記得……)
從此層面來看,米克堪稱是本劇中最純粹的人物。延續前面提及有關《終極追殺令》的概念,「轉變/成長」也是本劇主題之一。主要角色當中,包括退休指揮家佛列德、女兒麗娜、演員吉米,甚至是僅作為插敘的環球小姐等,都有因為某事件的觸動,因而使得行動或想法產生變動的描寫。惟有米克例外。直觀而言,我們可以說他從活著轉為死去,是種狀態的當然變化。布蘭達的刺激也確實是其決心歸去的因素。但就其遺言以及電影表現來看,米克完全是從一而終,至死不渝。劇末,在周淑美歌聲歇止、《簡單的歌-三號協奏曲》演奏完畢時,只見指揮席上的佛列德緩緩轉過身來,此時突接一個米克觀望著觀景窗的鏡頭,他就這麼看向觀眾、看向我們……。
後設解讀,或許,這就是米克在那之後籌拍的另一部片:關於人之老態、關於心靈療傷、關於記憶追索、關於含蓄之愛,也關於那永遠值得嚮往的青春。「球場上帝」馬拉度納因為健康受損而變得癡肥,但在他心底,永遠有一座美麗的足球場,保留著年少時代的他練習十二碼球的熱情。少年時近在眼前的未來,上了年紀後都會成為遠如天邊的過去。總有一天,在我們終將老去的一切偶然閃憶起當中某些吉光片羽,不論好事壞事,那都將是多麼值得珍惜的點滴。
晚年歲月的降臨,也許真會帶來許多不便與不堪,讓人往往來不及準備,但一如劇中一位少女在小賣店安慰著吉米說:「全世界沒有誰是準備好的,所以其實也沒什麼好擔心了。」
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且一嘗這生活的甜蜜,哪怕年華必然逐漸老去,仍然能夠迎向門外等待我們的青春,那將會是最適合我們的人生。一如少年時,年輕氣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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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記:
世故老成的導演保羅.索倫提諾,竟然是出生於一九七○年代,實在令人訝異。不論《絕美之城》或《年輕氣盛》,都不像是僅出自於不惑之年的創作者之手。尤其《年輕氣盛》,少了《絕美之城》時屬於知識份子的傲氣,更多了老練溫暖的柔情。且雖然索倫提諾運鏡和剪接技巧極為高超且現代化,其對早期電影熱愛的戀舊情懷仍在劇中不時閃現。作為這份情懷的反彈,則是其對於電視媒體的複雜感觸:
米克:「但……這是電影啊,布蘭達!那是電視,電視劇是垃圾。」
布蘭達:「不,電視是未來式,米克。老實說,也是現在式,米克。」
這似乎正反映出導演自身的內在衝突。《絕美之城》中,主角捷普對於朋友之一上電視節目進行談話,也是冷嘲熱諷一番,表達對電視的不屑。米克的老電影人觀點雖然偏激,但也某種程度上顯示非公共頻道的電視台,完全商業導向的做法往往劣幣驅逐良幣的事實。對於米克這樣在二十世紀大蕭條前後出生的電影人世代,鄙視電視的普遍粗製濫造和媚俗、恐懼電視會取代電影的可能性,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布蘭達的觀點則是基於現實發展的正論:配合網路傳播、數位訊號傳輸以及自媒體的成長,廣義的電視早已無孔不入。在新媒體狂熱競爭的現況下,電視劇也必須提高規格以吸引觀眾的眼球。許多電視劇製作水準早已不下於高額投資的一線電影,早一點的有《諾曼第大空降》(Band of Brothers, 2001),近期則以《冰與火之歌:權力遊戲》(Game of Thrones, 2011-)足為代表。
索倫提諾分明清楚此些事實,包括捷普和米克的嘲諷或批判,似也可看作是導演的自嘲:就算洞見趨勢,仍然固守在作者電影的領土內,一個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米克從一而終的結局,或許正是索倫提諾的自我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