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潘金蓮》自私污泥中的不染蓮花 劇透
對於許多觀眾來說,電影就像是進入平行世界的終端機。窮盡一生也不一定能夠抵達的感官經驗,透過電影,都有可能達成。黃沙滾滾中的飛車追逐;從高樓大廈縱身躍下;藉由密道進入隱密的奇幻魔法世界;千折百騰終於宿願得償。在那一個短暫的時辰裡,在暗室的暗示中,我們奇想的可能性都能夠實現。
所以《我不是潘金蓮》的觀影經驗,大概很難被觀眾們接受。圓形的景框一出現,這種不符合視野直覺的觀看方式會讓人強烈意識到自己正在看一部經過多種製作的電影。就算內容再怎麼畢真畢肖,觀眾仍然會感受到強烈的虛構性。
荒謬劇場的真實
更不用說在開演時,導演就毫不避諱地在圓形景框中置入《金瓶梅》宮體圖畫,搭配低沉的說書人式旁白。藉由這些設計,觀眾所得到的抽離感遠遠高於置入感。畢竟《我不是潘金蓮》的意圖非常明確,導演馮小剛並不想要說服觀眾們相信這一則故事,相反地,越是能夠拉開一段距離,才能夠在這一個荒謬劇場般的故事裡面,得著那些荒謬背後的真實。
以導演的技法來說,馮小剛這次的導演方式已經不能說是技術,更接近於一種技藝。在《我不是潘金蓮》出現前,很難想像「中國風」可以使用這種方式呈現:圓形與方形景框的交替運用,不只是表現縣城與北京的差異,更營造了如同中式園林月洞門的觀看思維。角色在圓形月洞門外影影綽綽,方形景框中,則安排了序列式的場景與動作場景(例如在大會時齊整的倒茶畫面),這樣的設計,讓前景、中景、後景被強調聚焦,更形突顯;鑼鼓點強烈的配樂,以梆子、鼓擊突顯了強烈的中式戲劇節奏。演員們刻意使用的帶有方言腔調的普通話,則讓每個人的對話都帶著特殊的聲腔。
這樣的技藝,如果操縱得不好,很容易視為造作炫技。的確有些影評人也批評這樣感覺是「文學獎式」的表現法:過度意識美感藝術,而犧牲了畫面與故事的紀實性。徒然使一則邏輯上不成理,漏洞明顯可見的故事,暴露不可信的那一面。
但是,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些真相,只能說編排好的謊言裡面去尋找。得要避開那些搜索的眼睛,才能夠把那些荒謬的真實,以乍看是謊言的方式展現。
這種為難,其實劇中的李雪蓮(范冰冰 飾演)倒著說過了。她說:「為什麼不好好地說出實話,說那些都是假的?」
說出實話辨明那是假的,與編織謊言好表達那是真的,都是弔詭、矛盾,並且荒謬的展演方式。是什麼樣的世界需要一個用荒謬來包裝的現實?大概也就只有那些詭異到讓人不覺得是真的,卻貨真價實的世界,才必須如此吧。
芝麻西瓜,螞蟻大象
其實不只是《我不是潘金蓮》,閱讀大陸作家的小說作品,也能發現這種情節張狂荒謬,充斥各式不合理的故事在鬧騰翻滾著。改編自劉震雲小說《我不是潘金蓮》的電影,導演保留了作品中荒誕寫實的部份。李雪蓮在故事裡面是一個執拗的狠角色,充滿了衝突與動力,她為了一個「芝麻大的小事」,一路告狀,從法院告到縣城,再從縣城上告京城。從法院院長、縣長、市長,都是她狀紙的對象。
從假離婚到真離婚,再到是不是潘金蓮,李雪蓮這個角色一人三化:她是官員識別的小白菜,也是丈夫認定的潘金蓮,更是自己認為的竇娥冤。整篇故事以緊湊的張力凝聚在李雪蓮告狀的數次過程,將人物塑造與劇情的發展節縮至最小程度。在作品中,甚至不處理李雪蓮與丈夫秦玉河(李宗翰 飾)的家庭關係;也不處理除了告官之外的其他日常生活。
也因此,在整部電影中,個性最鮮明的還是那個憑藉某種驅力向前的李雪蓮。其他的角色,不管是愛套近乎的法院院長王公道(大鵬 飾);急躁奮進的縣長鄭眾(于和偉 飾)、打滿官腔的市長馬文彬(張嘉譯 飾),刻劃都不太多。那些官員們千人一面,只為了阻擋李雪蓮行動。雖然他們的行為處置相當和諧,除了喝茶(拘留),大致上沒有太過激烈的行為。但他們的舉動,也並不像是市長馬文彬所云「沒有一個有惡意的,都想要把事情辦好。」
許多觀眾都難以理解,為什麼李雪蓮以一介法盲的婦女之姿,居然可以過關斬將,攔轎申冤到了國家領導人的面前,讓「一粒芝麻變成了西瓜,一隻螞蟻變成了大象」。並且居然能夠持續十年,使官員說出了「防治李雪蓮,不比防火責任小」這樣荒謬的話。甚至為了防堵李雪蓮的十年後再度上京,不但千方百計要李雪蓮簽下保證書,還安排了許多計謀:動之以情,讓馬市長親自下廚;誘之以色,安排同學趙大頭(郭濤 飾);威之以勢,安排警力封鎖查緝整個北京周遭。
李雪蓮就算難纏,至於需要動用這麼多的陰謀詭計嗎?不過就是一個告成精的婦女,動用的資本與人力,委實太高了。
更有觀眾懷疑,雖然原著的確註明斷了李雪蓮告官念想的最終事件,只是一場意外。但從劇中戲《三岔口》的暗示,與最後事情收尾,縣長鄭眾與市長馬文彬的一席話中,馬文彬反覆確認是否是一則意外,並且嘉許縣長能夠「舉一反三,防微杜漸」,不由得讓人懷疑,在電影版本中,導演可能暗示,其實事件並不是意外,而是人為。
自私群眾的劣根性
對於官僚機構的種種疑問以及不信任,大概都不是空穴來風。在《我不是潘金蓮》這部片裡,導演批評的從來就不是疊床架屋的官僚系統,也不是被動消極的政府行為舉措。那些過於敏感的話題,身處其中的人是不可能有太多批評的。導演藉由這個故事,其實要突顯的,大概是每一個人都擁有的劣根性。
那樣的劣根性,叫做「自私」。
從故事的一開始設想,就會發現,就算每個人的立場不同,形象不同,處置方式不同,但是無一例外的,在李雪蓮所身處的這個社會,每一個都是為了自己而行動的。秦玉河為了想要再娶而欺瞞了李雪蓮假婚真離;法院院長王公道為了顧全自己一直都不積極的行為;縣長鄭眾為了要盡速讓事情弭平而急躁行動;市長馬文彬為了展現自己的形象而暗示下屬灰色執法。每一個角色的行為動機,都是為了方便圖利自己,在這之中,並沒有一點同理李雪蓮的可能。在李雪蓮的周遭,都是一群自私的群眾。這一群講究人情,但並未真正在乎人的結構,讓裡面的人有冤難雪,有恨難平。
就連曾經讓李雪蓮一時覺得心暖,說出「這輩子再也沒這麼好過」的趙大頭,也只是為了自己兒子的兼職轉正,才接近李雪蓮。縱使兩人在黃山看著山景,終於揮別了代表冤屈的雨景,迎接溫煦的金黃光輝,那也終究只是假象。趙大頭不過是法院法官賈聰明的一枚棋子,而賈聰明籠絡驅使趙大頭,則是為了自己的升遷。
這樣的自私,說得最露骨的一刻,大概是在李雪蓮失去了告官的理由,覺得自己人生一直以來折騰的動力終於失卻,決定自盡那時。李雪蓮找了一株樹,決定上吊自殺,但果農阻住了他。果農不在意李雪蓮為何要自殺,只在意她的自殺,會影響到自己的生計。如果真的要自殺,果農說,那妳就到對面那棵樹吧。那裡是我的對頭的果樹,在那兒上吊,也好挫一挫對方的威風。
當自己的死亡也僅僅成為一項攻擊對手的工具,李雪蓮看著這個自私的人,在這最荒謬的一刻,李雪蓮不由得失笑了。
深淵中仰望蓮花
方形景框與圓形景框終於褪去,電影的景框回到了正常的場景。昔日因為李雪蓮影響而丟了官職的史縣長(趙立新 飾),來到了李雪蓮在北京開設的小餐館。聽李雪蓮說出這一個故事最後的遺落環節。
那是一個很小,但是很美的片段。
李雪蓮在事過境遷之後,告知了昔日的史縣長,為什麼自己要這麼執拗告官,一關一關的告上去;一路路的趕上京。本來以為在這個世界中,人人都是自私的,而最自私的,大概就是掀起了這偌大波瀾的李雪蓮。但不是的,李雪蓮所述說的原因雖然突兀,但卻讓人能夠相信,在這自私的群眾之中仍然擁有的一點點人性的光輝可能。每一個人在面臨李雪蓮那樣的處境,大概也都會義無反顧的背起重擔,一人三化,成為小白菜,成為潘金蓮,成為竇娥冤。自私的世界裡,只要還留有一點點為了重要之人的溫存,那也是值得尊敬的執著。
縱使誰都不明白那樣的執著。說書人這樣說著,起先別人把這件事情當成笑話在背後說,後來在李雪蓮面前也這樣說。李雪蓮最後也跟著笑,彷彿是在講別人的故事。最後故事消散在風中,彷彿從來沒有發生過。
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導演在片尾的處理,格外讓人感到心中的溫柔與堅定是可以並存的。導演讓片頭出現的李雪蓮雨中側影再度出現,她堅定地看著遠方,爾後鏡頭轉暗,從水底往上仰望,雨中的蓮葉隨著雨滴而有了漣漪。那是從污泥底部抬頭探尋的視角。彷彿在告訴觀眾,縱使身處於污泥底部,但並不需要讓自己也成為污泥。在底部之中,在深淵之中,只要還有一些柔軟的盼望,總也有著成為蓮花,不染於污泥的可能性。那也許是在暗室的一個時辰中,在夢境終端,一抹幽微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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