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來樂愛你》老派眷戀的兇殘輓歌 劇透
看到片終的字幕出現,「好萊塢出品」在螢幕右下角浮現,觀眾紛紛帶著滿足的神情離座,我跟香南君卻坐在椅子上,完全不能動彈。過了一陣,我終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說:
「老天爺,這也太狠戾兇殘了吧!辣手冷冽,導演這次真的不給觀眾活路哪。」
「沒錯,我本來以為是我太過憤世嫉俗。但是如果覺得這部電影是純粹談論夢想與愛情的電影,就太掉以輕心了。」香南君說。
我們交換了一個眼神,確認了彼此在《La La Land》看見的是同樣的東西。藏在懷舊氛圍裡的故事之後,真的不是粉紅色夢幻泡影,而是更加冷冽清明的琉璃。那果然是拍出《進擊的鼓手》的鬼才導演能夠祭起的一場神乎其技的進擊。差別只在於,上一部《進擊的鼓手》,導演用指揮與鼓手,展現了一次控制主權的攻防對戰;在《La La Land》,則是導演/編劇達米恩查澤雷向觀眾展現如何棉裡藏針,溫柔而兇殘地控制觀眾,讓他們懷抱著棉花糖式的妄想,出了電影院卻坐上了人生的電椅。
靈光的詐術
先別急著反對,聽我說下去。我完全承認,《La La Land》是近幾年看到好到讓人髮指的作品。這一部電影,如果單純地作為「在夢想與現實拉鋸的男女主角在戀愛與人生中的抉擇」,也是能夠成立的。但是,在感動慢慢消褪之後,我想問各位一個問題:
「你覺得這樣的故事,真實嗎?」
不,其實並不真實,而且那些虛偽,絕對是導演刻意的。仔細想想,在歡鬧喧騰,那場結合多元種族,擁有佛朗明哥、街舞、滑板等不同展演方式的歌舞開場後,這一部作品就已經被定調成致敬舊日時光的世界,所以就算衣著裝潢都停留在復古情調,人們溝通的方式卻是使用智慧型手機,也不至於讓人起疑。──畢竟我們都能夠容許人物在正常對話的當下,就突然唱起歌來,跳起舞來,所以再怎麼不合常情,也就像是接受美少女變身一樣的不以為意呀。
更進一步說,在精巧而優雅的歌舞劇穿插,以及優秀的光影鏡位所構成的精準節奏下,光顧著接收鮮明多彩的畫面與情感渲染極為強烈的主題音樂變奏,就已經讓觀眾目不暇給。對於這一個幾乎每一個劇情轉折與人物對白,都遵循舊式套路的故事,我們並不會多生疑心,反而能說服自己,那可能正是從以前到現在,每個人都會遇到的人生難題。
這是我所見過,最靈光的詐術。
得先好好解釋,為何這是導演設計好的靈光詐術,再來說明,這充滿靈光的想像,骨子裡深切的原因才行。讓我們話說從頭,從電影標題《La La Land》開始吧。
老哏大集合的幻境之地
中文片名就暫且不管了。《La La Land》到底是什麼意思呢?當然那是洛杉磯的暱稱,但是從urbandictionary這個美式俚俗語共同協作平台中,可以找出「La La Land」的其他語義。一個流行俚俗詞如「La La Land」可以由不同的編撰者釋義,網友則投票選出最符合語義的回答。在網站中,最新的一則解釋:
指LA(洛杉磯),好萊塢,或是現實脫節的世界,只具夢境、幻想以及瑣碎輕率的努力。
是的,不要被「樂來樂愛你」這一個中文譯名迷惑,仔細想想,導演已經把提示放在電影的標題了。這自然不會只是捕風捉影的藍色窗簾而已。雖然導演設計的白日夢十分精巧,但其實有許多疑點,讓觀眾在觀賞時,也多了幾分疑心:
例如,藉由精巧的演唱、配樂,與明快的節奏,讓我們忘記,《La La Land》的劇情走向簡直就像是女主角蜜亞(艾瑪史東 飾)姊妹淘所唱出的「好萊塢的老梗大集合」。她用的這一個字「cliché」完全能夠說明這一部電影意圖呈現的氛圍。幾乎每個劇情過場:蜜亞與男主角賽巴斯汀(雷恩葛斯林 飾)一開始的不愉快邂逅;蜜亞拋棄了多金的男友奔赴賽巴斯汀的老派約會之必要;蜜亞的演藝事業受挫,與拋棄夢想的賽巴斯汀日漸齟齬,甚至連最後的兩人分道揚鑣再度相逢,全都那麼的典型,那麼可被預期。那就是在言情小說或是浪漫電影中出現的套路。
平面人物的輕薄夢想
在角色設計方面,蜜亞與賽巴斯汀也毫不意外的平板。在現在的電影中,其實已經很少見到這種每一個主要角色都只具有一種單面性格的扁平人物了。總是為了夢想努力掙扎受挫的角色,我們早已看得太多太多,但導演毫不猶豫的──寫出現在也還難以判斷到底是正是邪的指揮與鼓手的《進擊的鼓手》導演──讓蜜亞與賽巴斯汀的行為舉措展現不出任何行為的深度。蜜亞與賽巴斯汀的行為舉止,只是兩個單一性人格在一個套路故事中的演繹,而那是導演刻意展現的:
在《La La Land》中,我們完全看不到蜜亞與賽巴斯汀為了他們所謂的「夢想」,究竟努力了什麼。例如蜜亞除了試鏡的受挫之外,別無與演戲有關的排練與歷練,甚至蜜亞撰寫她的劇本時,導演也僅是特寫了她所撰寫劇本中的一句「真的嗎?」更別說她的獨幕劇,從主題猜想,根本就只是告別故鄉的自傳式展演而已。那種從劇名就註定失敗的劇本,大概每一個戲劇新手,都曾妄想嘗試過。
如果要增添血肉,一個曾經寫出鼓手以瘋魔般執著練到手指出血劇情的導演,絕對會展現蜜亞為了演戲的苦練,絕對會的。但導演沒有,就是沒有。就連改變蜜亞人生的那一次試鏡,她唱出的那一首歌,裡面的故事,也不過就是她的姑姑,跳進塞納河,那麼一件芝麻小事罷了。這顯然不會是通過一個「為期數月,沒有劇本,必須由角色即興創作」的戲劇所要求的故事創作能力。
如果這樣就能達成「夢想」,難道不會有一點,輕易?
賽巴斯汀也一樣。以一個白人男性,要復興一個起源發展是黑人的爵士樂,就已經啟人疑竇,更不用說不管是賽巴斯汀所鍾情的爵士樂,都限定在50、60年代,Blue note主流的爵士樂,彷彿其他時期的爵士樂都不存在。而這麼強調爵士樂的電影,其實電影所運用的大部分配樂,大部分都並非爵士樂,頂多是具有爵士風格的歌舞劇音樂。(以上與爵士樂有關的看法,引述自來源)
更奇妙的是,在劇中,幾乎其他的爵士演奏者與聽眾,都是黑人。而邀賽巴斯汀入團的凱斯(約翰傳奇 飾演,有趣的是,這一位歌手的專職是靈魂樂/R&B,也並非是爵士歌手),說爵士應該與時俱進。但賽巴斯汀卻仍堅持爵士傳統。而堅持傳統,達成「夢想」的方式是什麼?買下一家昔日的爵士酒吧,自己經營。彷彿那就可以帶來爵士的盛年。
這樣的「夢想」,難道不會有一點,廉價?
導演其實並沒有放過這一點,蜜亞與賽巴斯汀的傑出都是昭然若揭的。蜜亞的演技精湛,賽巴斯汀的琴藝驚人,但我們從來就沒有看過他們兩個付出的努力過程。他們一出場就那麼美好,彷彿是言情小說出現的男女主角。輕易與虛假,浪漫與浮誇,這一切都是設計好的詐術,也是他精心佈置的騙局。《La La Land》每一個層次的意思,其實都用到了。在「洛杉磯的好萊塢」發生的,兩個主角薄弱的夢想與他們付出的,「瑣碎輕浮的努力」。這樣一個講著講著就載歌載舞的「現實脫節的世界」,只是一個不真實的「夢境」。
我們所看到的,都帶著虛幻的氛圍。每一場面每一句話,都那麼的漂亮虛矯,就像是那一場在夜間的天文館,蜜亞跟賽巴斯汀飛昇上空舞蹈的場景一樣,輕飄飄有如黏膩的棉花糖。浪漫的情緒很滿,滿到讓月亮因為嫉妒戳瞎了眼睛。今夜,他們因為相愛,而懂得狡猾。
煙霧所致幻的欣快世界
而我看到這一幕,才終於從粉紅色泡泡的幻境中轉醒。把浪漫矯飾演成一句髒話,一定有背後的用意。那終歸不會是一齣平凡的,載滿俗世渴望想像的歌舞劇而已。而最終得到確信真具有玄機,大概就是最後一幕的場景。
在最後一幕,已經成為著名演員的蜜亞(導演在這裡重複了劇初的同樣對白,更增添了造作感),與現任的丈夫來到賽巴斯汀經營的爵士酒吧。當賽巴斯汀用單手彈奏主題曲變奏時,導演挾著澎湃的靈光,給了觀眾史無前例的一場心狠手辣的可能世界。觀眾在驚詫蜜亞與賽巴斯汀為何最後沒有在一起時,導演就在這一段空自造夢,做出了一段畢真畢肖的可能世界出來:
你們覺得蜜亞跟賽巴斯汀沒有在一起很遺憾?那我就讓你們看看那個「美好的可能世界」是什麼樣子。於是導演在主題曲的展演下,讓這齣劇每一個環節,都以觀眾心目中最期待的發展選擇為模式,展演出這一個美好浮誇的世界。在那一個世界,每一個衝突都被弭平;每一次掙扎都被消除;每一條路徑都充滿祝福;每一個選擇都最幸福。追夢、踏實、成家、美好,那是最樣板的發展。動用了劇情的重寫、照片與擬真紀錄片的說服,甚至讓人想要相信,那就是真的,那一定得是真的。如果不是真的,那我們這些進入電影院築夢的人,要怎麼完成我們的夢想呢?
虛矯終焉的安全繩
但導演始終留下了那些安全繩,不讓觀眾就此墜入沉溺於妄想與滿足之中。在那一段白日夢中,蜜亞與賽巴斯汀起舞的場景越來越虛矯,越來越不真實,甚至有幾個段落,就直接在豪華的佈景前面翩翩起舞。而在某一景,蜜亞與賽巴斯汀居然還不小心後設式的跳進了後台。在那個後台,場景是一片空白,完全沒有任何一點真實的色彩。
在這時,觀眾才能領悟,蜜亞口中所謂的「pipe dream」其實不單指最後這一段如煙的夢境,而是整個電影整體。所謂的「La La Land」也不只是指洛杉磯,不只指這一部電影。藏在「La La Land」背後的意圖那麼大搖大擺,說的就是,電影這樣一個巨大而我們意圖相信的世界呀。
越是把「愛情」、「夢想」化約的那麼通俗,就越展現導演背後溫和的嘲諷:你們相信這是真的?你們確定嗎?把這些愛情與夢想的甜美幻覺,全盤接收彷彿像是自己的人生。這樣,你們真的就滿足了嗎?
那就沉浸在這一個世界裡,繼續認為
「好像人生把我逼到牆角,但我只是靠著繩子休息,等著反擊。我是不死的鳳凰。」吧。
兩小時到了,你做了一場好夢嗎?
冷酷犀利後充滿靈光的誠懇
我承認,在發覺導演的深層意圖當下,我是相當不悅的。畢竟這樣的幻境實在是太美好的,不管是誰,都願意沈浸其中。而且,本來我們這些觀眾,就帶著希望而來,難道還要帶著絕望離去嗎?
但放了一陣,情緒沈澱之後,我似乎能夠理解了。在懷舊的外殼之下,有著甜美的故事。在甜美的故事內核,有著清冽而兇殘的犀利;而在這樣冷酷狡獪的深處,則是充滿靈光的誠懇。
讓我借用楊照評論李維菁的一句話吧。他說:
「是的,唯有藉這份狡獪、冷酷與兇殘,才能刺穿累積堆疊的符號、影像、藉口、逃避、自我欺瞞,於是弔詭地,狡獪、冷酷與兇殘反而是通往誠實,保留一點真切溫暖,迂迴卻最有效的路徑。」
沒錯。《La La Land》的設計,早在李維菁的〈老派約會之必要〉就已經做過了。當時不明究理的讀者,將這樣一篇文章視為歌頌老派愛情的浪漫作品,卻渾然不察李維菁這個犀利聰明的寫作者,是藉由浮誇的書寫嘲諷了老派愛情的不可能。
以《La La Land》的設計邏輯重說一次,就是導演藉由這種浮誇的歌舞劇,嘲弄了「好萊塢式的甜美追夢尋戀」均屬虛妄而已。那就像是白天看到鬼一樣,不可能是真的。那就是一首詠嘆老派眷戀的輓歌。
但是,這樣的冷酷與兇殘,的確是必要的呀。在發覺導演想要控制的意圖,掙脫那些廉價想像的幻覺之後,我們就能夠擺脫那些逃避、自我欺瞞,誠實的面對自己的人生,用兇殘斬斷那些不真的美好幻覺。那不正是我們這些接受幻象,相信幻象的觀眾們,最需要的嗎?
在識破了那些靈光的幻術之後,保留著那一點誠實的溫暖,我們也就終於可以邁開步子,離開La La Land,去尋找自己的居所了。那可能正是導演所給予我們,一個現在難以理解,卻是未來貨真價實的溫柔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