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世界盛開鮮花之時:《拆彈少年》 劇透
這部題材特殊、沒有征戰場面的戰爭電影,恐怕正引爆了那少有群眾涉足的地雷區:對於戰敗侵略國的戰後處理。
作為人類初生以來最大規模的慘烈歷史,第二次世界大戰相關主題在電影上有過無數次搬演,並成為主流之一歷久不衰。包括今(2017)年中將要上映、克里斯多夫.諾蘭(Christopher Nolan, 1970-)導演的大製作:《敦克爾克大行動》(Dunkirk),也將要為這個宏大系譜再添一筆。但其中多是以盟軍抗擊邪惡軸心,或譴責納粹及日帝的暴行為主旋律。少數納粹德國為敘事主體的《帝國毀滅》(Der Untergang, 2004),則在相當嚴格的自律下,完成對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 1889-1945)末路的歷史巡禮,力求客觀的結果,使其成為又一反省第三帝國的良心之作。
不甘續走老路,或可能冥冥中受到使命召喚,來自丹麥的馬汀.贊帝維(Martin Zandvliet)另闢蹊徑,於是有了我們今日所見的《拆彈少年》(Under Sandet, 2015)。
(離鄉背井,身陷絕境,因為他們「必須」承擔父親一輩的原罪)
◆敘事之人
整體製作上,《拆彈少年》達到顯著的藝術成就:使北海岸原野壯麗風光一覽無遺的精緻攝影;量少但使用時機適當、以彈撥音色為主體的幽雅配樂;舉手投足具有高度說服力的一眾演員演技;讓人物性格刻劃更形複雜如真的情節事件設計;以及那些重複檢視少年們拆除機雷的鏡頭,更予觀眾經常有如被掐住脖子的緊張情緒,近乎喘不過氣來。而凡此種種令人動容的視聽傳達,都立基於一個真實晦暗的歷史情境。導演打從一開始就告訴我們,「本劇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無形間更強化觀眾對電影的認同和投入。有如身歷其境,夥同戰俘少年們匍匐在地雷原上,隨時都要被殘忍無慈悲的命運一擊打倒,沉重的難以再振作起來。
那是故事的力量。我難得在匯聚群眾的影廳裡,體驗到真正安靜專注的時刻。整整一百分鐘,低語或咀嚼聲都不存在──雖然在散場時,仍詫異的看到有人帶著食品包裝離席,我猜想這部電影恐怕讓他們根本難以下嚥──只有當少年在沙灘上第一次戳到淺埋沙下的地雷時,有些觀眾忍不住發出倒抽一口氣的低聲驚呼。過程中,彷彿除了注視、聆聽以外的其他動作,都會是對於這部電影的冒犯。放映當下,整個放映室恍若教堂;結束後,眾人則有如剛參加完最好朋友的葬禮,惟黯然銷魂而已。
(丹麥北海沿岸如此壯美,與之並峙的地雷殺機於是極具衝突性)
於此不妨追問更重要的核心命題:贊帝維拍出像《拆彈少年》這樣傷心的電影,目的究竟是什麼?
也許是為了要從世人經常忽略的、不同的角度去觀照歷史。有關納粹德國,我們看過不少集中營屠殺猶太人的電影,但戰後德國如何被盟軍處置之實況,則鮮少透過大眾媒介被認識。《拆彈少年》的出現,無疑填補了這席空位。包括2016年,《我的奮鬥》(Mein Kampf, 1925)得以在德國境內重新出版,這或許同時標誌著:經過逾七十年的時光沖刷,人們已可以較為持平客觀的立場,去看待那段侵略和殺戮前後的歷史,以此諭世,避免重蹈覆轍。
不光是就軸心國的戰爭罪行引以為戒,經常被主流世界描述為正義之師的盟軍,有些行動也值得商榷,並應當進一步反省思量。以《拆彈少年》情境來論,明顯對報復正義有其重新思辨:德國人在丹麥海岸埋下的大量地雷,丹麥要求德國人戰後悉數拆除,似乎是冤有頭債有主,誰人造業誰人擔。問題在於手段是否恰當、有無符合人道或比例原則。至少在劇中,丹麥軍方以脅逼強暴的手段,迫使德國少年兵徒手進行地雷拆除工作,恐怕又是另一樁戰爭罪的延伸──只是他們作為前納粹殘黨,從不會有人為他們說話。
卡爾士官長:他們還只是孩子,什麼都不知道……。
艾比上尉:所以你要教他們,明白這一切所為何來。
(艾比上尉的不留情面,足以讓我們重新慎思「以牙還牙」的正當性)
「父債子償」成為拆彈少年們背負的詛咒。於是,他們還未懂得生活,就被迫凝視死亡。
◆償罪之人
中文片名《拆彈少年》,雖然無法像原丹麥語片名「Under Sandet」(沙之下)涵蓋全劇意象並帶有隱喻,或如英文片名「Land of Mine」(地雷區;或「我的土地」)具備字根拆解、一語雙關的韻味,至少直白指明本劇的重點要項,也是我們的主要角色群像:那受命拆除原遭侵略國地雷的戰俘少年們。
要想深度理解贊帝維意圖傳達的觀念,對於這群來自前納粹的少年兵做進一步認識,是不可迴避的路徑。編導可能為避免額外的歷史爭議,或純粹基於情感設計上的美學需求,觀眾得以接觸大孩子們柔軟一面的機會並不多──大多數時候,他們都在沙灘上同死神搏鬥著。透過一些幕間歇息的瑣碎片段,我們至少能觸及當中幾位有過加強描寫的少年,其各自不同的心思。
(每一個少年兵,對他們的共通際遇當然都有不同的想法)
對未來侃侃而談的威廉,是劇中第一個遭逢不測之人(不計入那還未正式上場時,在地堡拆彈練習中炸死自己的另一位無名少年)。從情節設計上,我們事後可以輕易發現:威廉是個容易推動劇情的功能性角色。透過威廉,觀眾得以感受到天真夢想遙不可及的悲哀,和面對死亡威脅時難以自抑的恐懼。炸斷其雙手,更讓人直接見識到戰俘們倘使除雷失誤,將會有何其殘酷的苦難迎面而來──這是本劇把那血淋淋後果展演出來的唯一一次(一次,也就夠了)。
儘管早早退場,威廉之於整個故事無疑具有承先啟後的作用。包括卡爾士官長對少年們首次表現出關心,也在威廉傷後送醫期間。同時,漢默更因為威廉的遭遇而更加絕望。嘴髭冒出幾莖鼠鬚、身著全套完整士官軍裝的漢默,可能是少年中少數有在戰爭期間深入作戰的人。也因此,德國戰敗遭俘,他應該是最不能接受的。「你在哭嗎?你在哭嗎!」卡爾士官長對漢默下馬威的時候,他之所以流淚不只由於恐懼和思鄉,更恐怕因為被迫聽命於「敵軍」,如此身不由己而感到屈辱。
當威廉被炸傷、賽巴斯汀疾聲呼救時,身在最近側的漢默只是漠然旁觀,並非因為缺乏同袍愛(否則,他也不會為大家偷偷去農場找尋食物),而是他早已心如死水,認定在場所有人最終都會步上威廉的下場。一時苟延殘喘的援助又有何用!當威廉在此前談到歸國後想要成為技師,漢默只在一旁冷嘲熱諷,也是基於同樣的灰心:對他來說,任何的指望和救濟都已無濟於事。
(漢默的袖手旁觀,實導因於他萬念俱灰的殘兵心理)
包括意圖逃亡,漢默的觀點和行動都等同常人,也符合戰敗軍人驚弓之鳥般的特質。角色塑造上雖不討喜,觀眾若是對其苛責也有失厚道:假使我們身在那般情境,恐怕並不一定能做得更好。相較於此,總是在適當時機做出正確判斷、做對的事情、所有行動都努力嘗試把局面導向更好的賽巴斯汀,則是那「近乎不可能存在之人」。
賽巴斯汀不像威廉一般過度天真,也沒有漢默的自以為老成世故,他彷彿能站在更高的層次觀察一切,同時對同伴提供善心關懷,並適時擔負起領導的責任。即使對本來處於對立立場的卡爾士官長,賽巴斯汀也在早期便試圖進行溝通。若漢默代表著司空見慣的人性,賽巴斯汀則可說是反映某種非比尋常的神性。
就算如此,今天不論是佛陀或耶穌,被丟到那樣絕境裡,恐怕也難以拯救任何人。「那有什麼用處嗎?」一如卡爾士官長看到賽巴斯汀胸口掛著的十字架,因之提出的質疑。而賽巴斯汀亦非基於虔信或需要心靈慰藉才佩帶著它,純粹因為那是父親的饋贈。導演應該也注意到賽巴斯汀的形象過於超然無垢,所以在後期安排了不少符合其年紀的人性化反應。尤其恩斯特走向地雷自爆一事,對他的精神造成特別大的打擊:他能讓炸斷雙手的威廉在他懷中哭泣哀號,他可以忍耐丹麥高階軍官的欺凌羞辱,他承受的了卡爾要少年們以身試雷的命令──這都是對命運的抵抗。但恩斯特自願赴死,他抵抗不了,也不知該向誰抵抗。
(賽巴斯汀拚命的試圖挽救,但對心死之人,恩斯特,卻是無能為力的)
韋納之死永遠地改變了恩斯特。雙胞胎兩人是命運共同體,誰也離不開誰。稚氣未脫的他們其實和威廉差不多天真、相信未來,想著回國後能一起開公司,公司名稱當然是「韋納-恩斯特」,兩人名字的組合。韋納死於雙重引爆的地雷後,那想像再也無法實現了。恩斯特從此失魂落魄,有如心靈都被掏空。他在最後對賽巴斯汀的那一抹微笑,彷彿說明了一切:失去家人的溫暖相伴,是比死亡更痛苦的事。
《拆彈少年》的題旨於焉揭露:戰爭蹂躪所有事物,還連累下一代仍被迫繼續承擔。二戰世代等於是被民族主義犧牲的一群。民族主義最初被用來凝聚人心,藉此對抗帝國主義的侵蝕擴張。但到最後,因民族情感而感召的群體自我壯大,終究成為另一新興帝國,以排外和掃除異己繼續發展,也激發起其他國家的民族意識與之抗衡。於是循環相絞,成為仇恨的連鎖,便離人道精神愈來愈遠。
這都是戰爭的苦果,而且在戰後依然蔓延。卻似乎無可奈何:光是他們身上流動著德意志的血,就足以構成當時丹麥人憎恨的理由。
◆寬赦之人
畢竟,納粹德國不但使丹麥一度滅亡,還在其土地上留下無數可恨的「遺物」,形同殺死了整個祖國的海岸線。卡爾士官長在全劇開頭,對著遣返德軍的一陣暴打,就為這份恨意做出鮮明的註腳。然而其從德軍戰俘手中奪回丹麥國旗的舉動,也說明了他是個情感豐富的血性男兒。由此促成他帶著德國少年組成的拆彈小隊時,所經歷的種種精神苦難和自我掙扎。因為戰爭並未將他完全變成冷血、高效率、奪命的殺人機器,流亡歸國的烽火經歷,反而使他更易傷感,難以再忍受任何反人類的惡行。
Roland Møller將卡爾士官長的複雜人性詮釋得絲絲入扣。觀眾有時候看到他對德國少年們極為嚴厲,毫不留情地唾罵甚至暴力相向;有時卻又看他不自禁對之流露關懷和慈愛。幾乎如精神分裂的外顯特質,卻是他身在其位的最真實體現。那些疾言厲色除了是作為兵長扮黑臉、樹立權威的手段,恐怕也夾雜對德國人難以磨滅的厭惡;但於此同時,心思實則柔軟的卡爾,並不能夠視眼前的孩子們為寇讎──哪怕他們身上穿著德意志國防軍的制服。看著這些稚氣未脫的臉龐,卡爾無法像艾比上尉一樣,將他們僅僅視為純粹的掃雷工具,等待他們直到最後一人被炸死在海岸邊。
(擺盪在民族情感和人性良知間,卡爾士官長無疑是全劇內心最受煎熬之人)
戰場上殺敵乃理所當然,但在戰後奪取戰俘性命,則是另外一回事。
不會為了懲戒納粹而讓自己也成為納粹。擺脫民族主義的鬼魂糾纏,對過去的敵人也能懷抱惻隱之心,這是卡爾仍作為人類的證明。
卡爾士官長和少年們的相處關係,當然隨時間有著漸進的發展。編導高明之處在於,其並未將此人際互動以春風化雨類型的線性模式,簡單描繪成「從對抗到相知相惜」、化敵為友的通俗劇。歷史宿怨使得兩造始終存在著緊張情勢。一如上述,卡爾會強迫發燒的恩斯特上場除雷,但同時也對其躺臥休養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表面上對賽巴斯汀製作的掃雷輔助器材顯露不耐,卻也默許少年兵將之付諸實作;他會以各種言談安慰那些失去朋友手足而沮喪絕望的孩子、為被炸斷雙手的威廉施打鎮定劑,但也會在愛犬誤觸地雷身亡後,近乎遷怒地要少年戰俘們列隊手搭著手、採縱隊行進來親身測試除雷區是否已經完全清除爆裂物……。
也許那枚炸死其愛犬的地雷,讓他又想起對德國人的仇恨。這還是在他們一行人剛踢完痛快的海濱足球賽後。我們原以為雙方終究化敵為友,詎料一場意外再度炸開彼此的裂痕。不只是少年們和卡爾士官長,觀眾同樣無比錯愕。編導之用心如此巧妙而殘忍,簡直令人為如此現實而感到萬分頹喪。但這同時強烈暗示著:人與人、族群與族群之間,因為戰爭或任何衝突形式導致的慘重創傷,並非這麼容易便能癒合。那傷害有若宿疾,淺淺埋在彼此的肌理之間,偶一觸動拉扯便將再血流如注,正如同那沙下布滿地雷的海岸。
(那彷彿永遠除不盡的地雷,正暗喻著兩造難以輕易修補的關係)
民族主義謬誤導致的悲劇如此沉痛。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納粹透過民族主義號召而使得德意志重新崛起。以結果而言,最終他們也因為那份對外敵意和狂熱而覆滅,甚至得不到申辯的機會。如同班奈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 1936-2015)在《想像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ies: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 1999)當中說道:
「儘管在每個民族內部可能存在普遍的不平等及剝削,民族總是被想像成一個深刻的、平等的同志情誼。最終,正是這種友愛關係在過去兩個世紀中,驅使數以百萬計的人們甘願為民族,去屠殺或從容赴死。」
19~20世紀期間,時值民族國家觀念風起雲湧興盛之時。也因此,艾比上尉以冷然、惡意的嘴臉處置德國戰俘──哪怕只是小孩子──箇中道理其來有自。第三帝國在全歐陸肆虐造成的破壞,足以讓當時所有受侵略者都敵視他們。考量到時代氛圍,《拆彈少年》最後被賦予一線生機的結局,似乎稍嫌理想化。卡爾假傳軍令劫虜縱囚,在這之後等待他的,無疑是極為嚴厲的軍法處置。殘存的少年們跨越邊境逃回德國,也將面對那廢墟般的故土,恐怕考驗才正要開始。
(重返殘破家園,那前行之路的艱辛,恐怕不亞於走向地雷原)
然而,理想化又如何?在經歷如此真切痛苦的旅程後,導演安排故事保有得以期待的希望,無疑是其對於劇中人物、觀眾、乃至於他自己的一份仁慈救贖。苛求紀實、自始至終毫無希望的《索爾之子》(Saul fia, 2015)當然是偉大的。贊帝維在《拆彈少年》中,以具象表達、意欲彰顯的人道關懷,卻同樣值得崇敬。當賽巴斯汀跑向國境森林前,駐足和卡爾遙遙相望,我們彷彿可以感覺到:他倆在彼此心中,已經寬恕了對方,包括國家、民族間的矛盾糾結,也在這次的抗命行動中釋放開來。
這是屬於我們時代的道德劇。也許總有一天,人類可以不用國籍、血緣區分彼此,並能以更寬容或忍耐的態度面對仇恨,放下執著。那終將是卡爾士官長和拆彈少年們所期盼,世界盛開鮮花之時。
(如需轉載請先詢問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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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記:
事後查閱相關資料時發現編劇為了戲劇性的考量,就事件細節做了一些更動。例如,德軍俘虜在清理地雷時,實際上還會搭配坦克等機械化載具以利掃雷;劇中負責除雷的德國少年兵的年齡層,則較史實平均更降低了一些──終戰時,希特勒青年團的兵士應該都有19~20歲以上,但電影所見的少年們年紀顯然更小。
將情境要素予以極端化,當然是導演為了更有效召喚觀眾同情而特意為之。儘管如此,這些與史事沒有完全吻合的創作成分,並不減損本片的價值。一反平常對第三帝國的批判主調,贊帝維別開生面地把敘事主要關懷對象,放在德軍少年戰俘身上,並經此反思人道精神的積極意義。相較於主流往往有固定善惡見解的世界觀,導演如此取材無疑具備高度的道德勇氣。在重新強調戰爭的可悲和傷痛,以及仇恨應當被寬恕或忍耐化解的善念以外,這同時也刺激我們應更加了解歷史,並得以從更多元全面的角度去發掘史事,以掌握鑑往知來的力量,盡可能避免憾事再度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