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的曼徹斯特》沒有無風浪的海、無悔恨的人生 劇透
開場那片明亮湛藍,藍到甚至有些慘白的海洋與天,天氣清朗,是適合出航的日子,一艘船在海上乘著浪,船上的男孩與男人們正釣著魚,笑鬧著,一切都看起來相當歡快。旋即,鏡頭來到了冰天雪地的波士頓,由凱西艾佛列克(Casey Affleck)飾演的李,正鏟著雪、通著馬桶、塞住漏水、和住戶爆粗口。透過幾個場景,電影便為李的性格定了調。
他總是獨來獨往、心不在焉、性情不穩定,時而溫和時而暴戾,像隻刺蝟般有種反社會不善與人交往的調性。相較於他受人愛戴的哥哥喬(Kyle Chandler 飾),他絕對差上一大截。就在一通突如其來的電話之後,看似日復一日的乖僻日常起了波瀾,喬因痼疾病逝,留下了一棟房子、一艘船還有一個未成年的兒子派崔克(Lucas Hedge 飾),而李作為叔叔,更被指定為派崔克的法定監護人。
隨著後事的處理,整部電影的主場景來到了美國新英格蘭地區的曼徹斯特沿海小鎮,這是李從小成長、成家立業的家鄉,也是他極力逃離的地方,但導演肯尼斯羅納根(Kenneth Lonergan)給予角色的考驗便在於此,越想逃離的地方就越有故事發生。派崔克是個 16 歲的青少年,他在學校參加籃球隊、曲棍球隊、有一個樂團、兩個女友,還有一票好朋友,現在又多了父親留下的一艘船與一棟房子,還有一位干涉他生活的叔叔李。這是他的家,他不可能離開這裡,而《海邊的曼徹斯特》的戲劇主軸,便出現在這兩位角色之間微妙的相互依賴與衝突之上。
原本是編劇出身的導演羅納根擅長將埋藏在後的故事線索,透過時序交錯,在當下與回憶之間往返的手法,一點一點地現形。李在曼徹斯特這小鎮上,碰到的故人與親戚,無不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丟入過往的回憶之中,我們因而漸漸能理解這個長滿落腮鬍的中年男子,為何動不動就會在酒吧打人、情緒不穩爆粗口、他曾經有過的美好生活是如何消失殆盡、鎮上居民對他意味不明的態度又從何而來;而他與派崔克之間,即使有過相當融洽的叔姪情誼,但如何度過分隔多年之後,時間與事件在彼此身上留下的差異?
你以為這是一部開著車載著派崔克往返不同女友家中、不同辦事地點之間,事情便能夠獲得解決,傷痕便得以平復的「人生公路電影」,但現實並非如此,導演冷靜地讓我們看見,在以為一切都可能有所轉機之時,那些過往留下的傷痕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癒合,甚至在某些突如其來的時刻,以你我都尚未明白是怎麼回事的姿態,狠狠地掀開埋藏在表象之下的破口。
其中最關鍵的,莫過是那幕李和多年未見的妻子蘭蒂(Michelle Williams 飾)在小鎮裡的偶遇。頓時你曾有的疑惑——為什麼電影海報上明明是李和蘭蒂這兩位角色為主體,但劇情卻是圍繞著李和派崔克延展?立刻獲得了解答。導演羅納根果然是一位明白人生箇中滋味的資深編劇,他將《海邊的曼徹斯特》一片最關鍵、最核心,也最沈重的部分,靜靜地、舉重若輕地放置在一場不起眼的巧遇之中,那大概是他們分離多年之後,首次的交談。
然而,這卻是一場毫無重點的談話,以滔滔不絕掩飾相遇時的手足無措,經過好幾年時間勉強紮起的情緒霎時崩解開來,看似什麼也沒說但其實什麼都說了,兩人短暫的談話,赤裸裸地暴露出那掩蓋在時間之下的傷痕與不堪,意識到終究有時間無法治癒的傷,學習理解它不必然得要完好如初,試著接受死亡必然伴隨的陰影。這不僅僅關乎能否寬恕曾造成傷害的人,而更在於該如何面對鑄下無可挽回之錯、為他人帶來傷害的自己。
《海邊的曼徹斯特》雖然談論的是死亡過後、罪惡感與寬恕,這類沈重的議題,然而導演羅納根擅於拿捏影片氛圍,適時地放置幽默元素,讓整部作品依然保有明快、剔淨的質地;從冰天雪地的凜冽寒冬而起,在春暖花好的時節作收,而不至成為一曲哀戚肅穆的輓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