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潘金蓮》中國風格的嘗試 劇透
《我不是潘金蓮》,一部透過農村婦女李雪蓮(范冰冰飾演)上訪,來展現官員推諉卸責、互使心機的官場現形記。比起由中國小說家劉震雲撰寫的同名原著小說,由馮小剛執導的改編電影(編劇同樣是劉震雲),在故事內涵上有一定落差。
說官場諷刺,電影只擦到官僚個人的滑稽丑態,也沒諷刺到最高領導人,註定隔靴搔癢,無法碰觸體制的根本之惡。片中,最高領導人說完一段正氣凜然的苦民所苦言論後,就再也沒出現了,宛如空降來下論斷的神祇,小說則讓我們清楚聽見他得知隨口談話導致多名官員撤職後,非常凡人的反應:
領導人將《國內動態清樣》摔到桌上:「亂彈琴,我也就是批評批評這種現象,他們竟一下子撤了這麼多幹部,也太矯枉過正了。」秘書:「要不我打一電話,讓他們再改過來?」領導人想了想,揮揮手:「那樣,就再一次矯枉過正了。」嘆口氣:「採取組織措施,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為什麼總愛抄近道呢?為什麼不能深入思考這件事情的重要意義呢?為什麼不能舉一反三呢?」又說:「早知道這樣,我就不去參加他們的研討會了。那天你也知道,本來四點我要會見外賓,外賓在去大會堂的路上,突然肚子疼,臨時去了醫院,就有了這點子空閒。說到那個婦女,也是舉個例子嘛。」
這段描述,突顯領導人面對人民,並不那麼苦民所苦;面對下屬,明知有誤,也沒打算翻案(怕丟面子?!);檢討別人滔滔不絕,言談盡是they的錯,「為什麼不能舉一反三呢?」大官小官,沆瀣一氣,何以至此?肯定不是個人問題,而是系統歪了。電影省略這段,是高明地將諷刺濃縮於形象過度正面的一番「唱高調」?還是捉小放大、避重就輕,以通過中國的電影審查,並靠攏現實中的領導人習近平的反貪打腐砲口?答案或許是後者吧。
另一諷刺是「刁民」。電影末段埋了一個爆點,讓觀眾這才明白,李雪蓮上訪二十年不只是爭「我不是潘金蓮」的一口氣,背後也有感人的動機(為了沒出世的孩子),是一個可憫的「刁民」(剛好聽她吐露真心的人叫「史為憫」),並非無理取鬧,這是原著沒有的。角色動機的隱藏,人物形象的反轉,是常見的電影設計,能給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驚喜感,也在最末拉出電影需要的高潮,但這一絲溫柔的形象,儘管能讓觀眾感動,可是合乎荒唐諷刺劇的整體調性嗎?而這個動機,也不是非得到這一刻才說得出口吧?
看似諷刺官僚、刁民,實則迎合官僚與刁民。這類「太聰明」、「太算計」的評語,經常圍繞在馮小剛導演的身上,也的確有點道理。不過對我來說,縱然《我不是潘金蓮》有不少「太聰明」的問題,但仍有一些聰明到值得讚賞的部分,尤其是在電影語言上企圖開創的中國風格。
《我不是潘金蓮》的上訪主軸,類似張藝謀90年代的《秋菊打官司》,對於企圖開創自身地位的導演來說,有必要賦予新的面貌與感知。馮小剛聲稱受Xavier Dolan的《親愛媽咪》(Mommy,2014)啟發,用了圓形、方形、2.35:1三種銀幕比例。李雪蓮居住的南方,採用圓形框,到北京上訪,採用方形框,兩次寬銀幕,一次是李雪蓮搭車到北京,以寬銀幕展現路途遙遠,另一次是片尾,當李雪蓮不再上訪,真的放開心胸,銀幕也伸展成目前多數電影採用的寬銀幕,填滿電影院銀幕的左右黑邊,讓觀眾的視野不再困於侷促的圓形或方形,有一種海闊天空的感覺。
圓形與方形,或許可以用中國人講的「規、矩」來作象徵性解讀。片末李雪蓮的事情解決後,兩名官員一邊作檢討,一邊走過「方中有圓」的拱門,而在電影其他部分「圓中有方」或「方中有圓」的構圖,也一再落實這項策略的解讀層面。但單純的美感也是一大考量,攝影師羅攀提到,他們在選景時很直觀地發現南方的勘景照用圓形框起來好看很多,而北京的直線條較多,適合方形。
圓形景框,令人想起中國的團扇畫,即片頭潘金蓮與西門慶的一系列圖片(上圖)。透過這個圓形框,一方面帶來距離感(加強這個荒唐故事的寓言性),一方面也帶有獨特的中國美感。然而,圓形框非常容易令人想起「偷窺」,而電影在攝影機運動上努力避免這點,如全片沒有半個搖鏡或手持(避免製造像是有人拿望遠鏡窺視的感覺),只有跟著人物同時移動、宛如捲軸展開的橫移,或把攝影機放在軌道上的緩慢移動。
所謂的中國風格,不是一個框或一個方就能達成,也牽涉畫面內部元素的構成關係。西方繪畫以單點透視為基礎,模擬人眼視覺,試圖在2D畫面上製造3D立體感,畫面內的線條能向後延伸匯聚成單一透視點,中國繪畫不模擬人眼,更多是所謂的「心眼」,採取散點透視或多點透視。
電影由於攝影機的顯影特質使然,基本上是單點透視,會有遠近距離感,如最早期的電影之一《火車進站》(L’Arrivee d’un train en gare de La Ciotat,1895),就以讓繪畫望塵莫及的單點透視法,來製造彷彿火車快要衝出銀幕的視覺幻象。但在《我不是潘金蓮》裡,畫面的後方經常是一面牆,或一個區塊,而不是某個明確可辨的透視點,就算能延伸出某個透視點,這個透視點也是在畫外。這項視覺策略,讓影片顯得不那麼擬真,觀影過程不那麼浸入,帶有冷眼旁觀李雪蓮所遭遇的人間冷暖的疏離。
延續中國風格的平面感、去單點透視,是盡可能壓抑影片空間的縱深感。片中較少縱向走位,偏向橫向走位,讓人物感覺在同一平面上。很多電影會透過廣角鏡頭來拉大或縮小人物前後站位的遠近關係,製造戲劇效果,但這部片採用的鏡頭焦距很一致。人物經常採對稱站位,顯得有點可笑、突梯、荒謬。
不斷採取對稱,帶來某種規範、某種穩定,這時若忽然加入變化,能帶來特別強的效果。人民代表大會的段落,是個很好的例子,也說明這部電影在鏡頭語言上的思慮。這一大段採方形框,方形框特別能展現壓住人物的天花板放射狀線條(比起橫向視野的寬銀幕),《我不是潘金蓮》很多部分都這樣做,讓人物在畫面下側行動,人民代表大會堂上多是如此,天花板的放射線特別威嚴、肅穆,也配合對稱構圖,顯現秩序與平靜。可是當領導人講述李雪蓮向他伸冤,訓斥政府公僕不該這樣,憤怒拍桌後,畫面切成一個不對稱的、天花板放射狀線條佔畫面一半以上的誇張全景,彷彿這一怒拍歪了構圖(見上二圖),足以展現全場聽眾當下的尷尬,也帶給觀眾突如其來的驚愕。
雖然,對於主要趣味落在語言(這也是馮小剛的專長)而不是演員身體或人物與景框關聯的作品,三種景框的變化是否能帶來很大的效果?我抱持保守立場。但這無疑是馮小剛在形式上最嚴苛的一次嘗試,也因此造就他作品中少見的形式之美,甚至有幾度令我想起Wes Anderson,只是果決度差了點。縱使《我不是潘金蓮》在內容上有瑕疵,但這些圍繞於外的形式趣味,或許只是形式趣味,或許在一些人眼中只是枝微末節、無關宏旨的小道,但能貫徹到底,雖小道,仍有可觀之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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