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淵而慄》清洗殘穢的洶湧暗流 劇透
有些深藏在內心的情緒想法,在理解感受了之後,卻寧可自己一生都不要懂。看著《臨淵而慄》時,雖然是坐在室內,我卻簌簌發抖。不是因為空調,而是因為確切接收知曉人生的惡寒。那種惡寒在察覺的當下,就已經蝕骨侵膚,無從抵禦,只能夠凝視著嚴酷的絕冷氛圍。
雖然會讓人感受到惡寒,但那種惡寒的恐怖是非典型的。不是裡面有哪個角色讓人覺得恐懼,而是整個故事在仔細想想之後,會覺得電影中的每一個角色,都有深沈黑暗的地方。有些時候,人心的黑暗間隙並不是想像中那麼遙遠,日常的生活看似平易,卻極容易失足。只要一點點不巧的機緣,人生就會有了洶湧的波折。
這樣的主題,其實與另一部由是枝裕和導演的電影《比海還深》的主題相似,只不過《比海還深》重在和解;而《臨淵之慄》重在崩解。巧合的是,這兩部電影是2016年坎城影展唯二入選的日本片。《臨淵而慄》更獲得了坎城影展一種注目評審團獎。但情感的層次與故事的深沉,兩者是難分軒輊的。
內在的凶險恐懼氛圍
《臨淵而慄》的故事一開始,乍看之下與導演深田晃司之前的作品《你家就是我家 1.1》有些相似,都是家庭中突然出現的外人,讓本來平穩的家族關係有了轉變。只是相較於《你家就是我家 1.1》荒謬怪誕的外顯式詭譎,《臨淵而慄》的恐懼是內在的凶險。家庭內的和諧氛圍,其實極容易受到一點契機就邁向毀滅的深淵。家族的祕密被揭露的瞬間,彼此內心的黑暗也像是胸中的暮色,蒼茫迷濛,找不到昔日的安穩固著感。
從主題來說,《臨淵而慄》想要探討的不盡然是家庭關係,演員的演技雖然出色地詮釋了內斂含蓄,甚至有些隔絕的家庭氣氛,但這部電影主要是關注鈴岡一家如何在「罪」以及「贖罪」的行為中毀滅的過程。除了身為犧牲者的女兒小螢(篠川桃音 飾演)之外,爸爸鈴岡利雄(古舘寛治 飾演)、妻子鈴岡章江(筒井真理子 飾演)、外來者八坂草太郎(浅野忠信 飾演),甚至是從未見過父親草太郎一面的利雄員工山上孝司(太賀 飾演)都背負著自身的罪咎。
罪咎的曖昧空間
特別的是,導演其實從來沒有明確交代束縛每個人的罪孽確實行為,每一個人所犯下的罪行其實都是有曖昧空間的。雖然讓每個人的罪咎得以揭露,是透過外來者八坂的造訪共居,但是每個人的罪孽,都留下了解釋空間。以罪行乍看最明確的八坂來說,雖然他是罪行最確鑿,剛從牢獄出來的更生人。但他在對利雄妻子章江告白時,曾經說他犯了四個錯誤。八坂說:
「我是個獨善其身的人,從小就被教導死守誓言。所以我犯了四個錯:
1.認為遵守誓言最重要,為了誓言可以無視生命與法律。
2.我以為他人也認為遵守誓言才是最重要的。
3.我以為自己是正確的,所以一直固執於自己的信念。
4.最後,因為自身扭曲的價值觀,而殺了人。」
從八坂所說的這四個錯誤推測,再加上利雄在八坂造訪之後,利雄明顯的愧疚之情,以及為了要彌補八坂所做出的種種舉動(給予工作與住處,甚至在八坂兒子孝司因為輕薄小螢而逃出鈴岡家時,還是想要讓他回來工作),都讓人覺得利雄對於八坂的滿滿負疚感,相當不自然。更讓人覺得懷疑的是,在河邊出遊時,八坂對利雄說:
「你啊,真是個沒氣度的傢伙。為何是你過這樣的生活?娶妻,生子,工作,那本來應該是我應該過的。」雖然最後八坂看利雄臉色不對,改口說:「我只是說了一些你會想說的話而已。」
更讓觀眾興起了疑惑,八坂這樣一個「一直憧憬不逃也不躲的男子氣概,不能逃離自己一手打造出來的正義」的人,是否真的犯下了殺人的重罪?從河邊的吐露真心,八坂的對話簡直就是在揭露,其實我現在一塌糊塗的人生,本該是你的人生;而娶妻生子,擁有好家庭,那該是八坂我應得的。會不會,其實他只是為了講道義,而掩護了真正的兇手利雄?
隨著劇情發展,讓鈴岡一家崩毀的關鍵事件,其實也無從知曉真兇為何。利雄發現八坂與頭破血流昏迷的小螢在遊樂器材區,但是從畫面無法確認到底是不是八坂下的手。八坂只是絕望地呼叫著一再呼喊著利雄的名字,然後轉身逃走。
在《臨淵而慄》中,罪行的描述指涉大概都有了相當留白,讓人無法明辨到底罪應該歸屬給誰:利雄對章江告解時說自己在當時的殺人場景中壓住了對方的腳,是利雄的真相還是只是辯解?章江與八坂顯然是情投意合,雖然沒有發生實際的肉體關係,但是心猿意馬到底是不是一種罪孽?
孝司在說著那個「每次回家都要自己跪坐反省一天的過錯」的嚴格母親在久病重複說著要孝司殺死自己時,孝司是不是真的執行了母親的要求?孝司對於小螢超乎常人的興趣,在劇中也可以明確看見:在其他人都把已經成為植物人的小螢當作小孩看待的時候,只有孝司將小螢視為女人,送了她耳環。並且,孝司清楚地表達,肖像畫是自己想要理解看慣事物的一種方式。所以當章江看到,孝司在靠近小螢時,不論是想要輕薄她,或是殺了她,都是有可能的解釋。
白與紅.日常與罪孽
每一個人的罪其實從旁人看來都是曖昧的,但《臨淵而慄》的重點從來不是罪責的歸屬,而是劇中的每一個人要如何逃避、克服、轉嫁,與贖罪的過程。導演在《臨淵而慄》中,使用了許多意象來表現罪行的處理。例如顏色的指涉,水的意象,都讓「如何對待自己的罪」這樣的主題益加清晰。
以紅色作為罪的鮮明意象,從一開始由小螢口中,紅螫蛛食母之罪的對白就已有暗示。在之後的劇情中,八坂與章江在河岸互有好感,為了觀賞紅秋葵,章江傾身向紅花;即將犯行時,八坂一邊哼著歌,一邊撕開自己的白色衣服,露出一身紅色T恤,熱烈地與章江擁吻;章江拒絕推倒了八坂後,遠處,一身紅衣的小螢正向著八坂跑來;以及劇情最後章江帶著小螢一起準備跳下河淵時,章江幻象中穿著一身紅衣的八坂也在河岸邊向章江回笑。鮮艷的紅色作為罪惡的象徵,狠狠撕開了象徵平和假象的白色面紗。所以當總是一身白襯衫的八坂脫下白衣時;章江將白色的床單丟下樓時,都暗示著罪的開始。
罪是每一個人身上的沈重孽障,但在劇中的每個人,面對自己的罪時,處理的方式都不太一樣:利雄在劇中,絕口不提自己犯下的罪行,只是一意想要彌補八坂與孝司;孝司則是坦然面對自己,不但直率地告解,甚至在章江做出恫嚇性的發言,要在久別的父親八坂面前把孝司殺掉時,孝司也爽快地說,沒關係就殺掉我吧;八坂的認罪與逃離,也反映對於罪的微妙轉變,他不再是那個「不逃也不躲,擁有男子氣概」的人了,轉身逃走的一瞬間,也顯示了罪在他身上的沈重負荷。
最讓人思索的是章江面對罪的反應。八坂在對章江告解時,曾經說過一件往事:在他出庭受審時,他看到被害者的媽媽,面無表情,就像是戴著能劇面具一樣看著他。然後她伸出右手,不斷地摑著自己的臉頰,八坂說,他還是不能理解,為什麼對方要這樣做。八坂不懂的,章江卻懂了。在八年後章江與利雄對談時,利雄終於告知了真相:其實他是八坂的共犯。利雄也說出他知道章江可能出軌的猜測。於利雄對章江這樣說:
「我看到小螢變成這樣,卻覺得放心不少。
八年前,我們才成為真正的夫婦。」
利雄的意思是說,夫妻其實各自擁有了自己的罪,而藉由小螢這個犧牲品,兩人終於能夠因為彼此造成的罪有所連結,真正地成為夫婦。
章江不可思議地看著利雄。利雄一邊咖咖地剪著腳趾甲,一邊說著這些,彷彿這是一種若無其事的事實。章江舉起了手,反覆地摑著自己巴掌。她終於理解了多年之前那個被害者家屬的心情。那是發覺自己的身邊,每一個人都懷抱著自己的私利做出行為,而自己珍視的身邊的人,是滿不在乎的,不把自己,也不在意身邊的人的。不,與其說是不在意身邊的人,不如說是根本就不把身邊的人當作人看哪。
章江一方面氣憤,一方面自責。氣憤的是,自己居然沒有發現周遭人的冷酷;自責的是,自己居然容許這樣的人如此深入的介入自己的人生之中。他人是地獄,而那深淵的地獄是難以想像的幽深絕望。在長久的凝視深淵時,自己也終將成為深淵的一部分。
沉溺在深深的暗流中
八年後,小螢成為植物人之後,章江從以前富有魅力的優雅母親,成為一個臃腫恍惚,具有潔癖的強迫症婦女。她長時間地持續洗著手,不讓任何未消毒過的物品接近小螢。在最後的一幕,章江想要犯下罪行,殺掉小螢,也是帶著她一起跳河,彷彿藉由流動的河水,就可以清洗自己的罪孽與污穢。水與章江的罪息息相關,她努力地想要藉由水洗滌自己身上的污穢,但最後,卻選擇了河水,帶著小螢一起跳下,成就了自己的罪。
在面對深淵的那一刻,每個人都有彼此的心思:章江覺得自己身上的污穢,只能靠水來清洗,於是帶著小螢跳入水中,讓自己也讓小螢了此殘穢一生;利雄在跳入水中時看到了期待的幻想:身為自己罪孽背負者的小螢,在光亮的水中突然恢復了行動的能力,就這樣冉冉的游昇;孝司可能想著要以自己的性命來換取小螢的存活。而小螢呢?她在想什麼,誰也不能明白了。
利雄扛著章江上岸後,找到了已經沒有呼吸的小螢與孝司。四人仰躺著,彷彿八年前那個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的和樂情景。不同的是,四人都沉溺在深深的暗流之中。在這裡,利雄對章江摑著巴掌,把她短喚回這世上。然後,利雄對著小螢長久地,努力地,徒勞地,做著人工呼吸。喘氣聲持續的同時,畫面關閉了,只聽得到那急促地喘氣聲。那是始終都選擇逃避與轉嫁罪行的利雄,第一次表現的心聲:在面臨生命危險時,利雄焦急地想要救回小螢一命。
表現為拯救的惡意寒流
但這樣的劇情,卻讓我有了惡寒。這裡的拯救,是為人父母想要拯救女兒一命的展現嗎?當然是可以這樣解釋的。但看到這一幅明明是拯救的畫面,我卻感到了深深的惡寒。章江在選擇與小螢一起跳下深河時,觀眾完全能夠理解身為母親的掙扎與痛苦,因為我們看到了章江對於小螢的辛勞照料,以及在貨車駛來時,章江抱住小螢的守護意志。所以我們都能夠認同,章江是懷抱著愛與苦楚,為了解除小螢的痛苦而犯了罪。可是,在小螢成為植物人之後,幾乎鮮少與小螢有互動的利雄,為什麼要執著於拯救自己素來漠不關心,甚至一直都視為自己與章江共有的罪孽展現,已經成為植物人的小螢呢?
一則恐怖的答案是,如果沒有了小螢,那麼,利雄就得真正地面對自己的罪行了,為了讓自己更能夠把罪孽轉嫁,想著只要小螢還活在這世上,就有人代為承受了罪行,於是利雄用盡全力,也要讓小螢活在這世上。想到了這個層面後,坐在椅子上的我,簌簌地發起抖來。人性的黑暗就在這一刻露出了真實的面貌。懷抱著守護小螢願望的章江,最後帶著小螢赴死;想要轉嫁自己罪行的利雄,則意圖拯救小螢的生命。
殺死與拯救,卻不像是表面那麼輕易。而在那重複的呼吸聲中,感覺不到對於生命的渴望與對女兒的鍾愛,更多的,是深淵的黑暗。河水終究無法清洗那些殘留的污穢罪孽,深淵原來並不是河水,而就在人心的黑暗之處。而河流總是晝夜流淌著,沒有真正洗淨了什麼,也沒有帶走什麼。就讓那些黑暗的心,持續地墜落,墜落,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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