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星入境》精裝版老套科幻 劇透
如果我們簡單拆解《異星入境》這部電影,大抵可以說它是一個以語言學為核心的外星科幻片,再套上好萊塢式的「美國帶領世界走向和平」經典套路。不過若真是這樣說,倒像是把它過度簡化了,懷著刻意貶抑的惡毒似的,然而,當我們凝神觀賞電影的每一個細節,從它述說故事的方式、視角、運鏡、畫面、剪接,乃至於配樂、科幻情節的設定,無不精緻細膩,活脫脫就是部精裝版的老套科幻。
異星入境改編自Ted Chiang的科幻短篇小說《Story of Your Life》。原著小說中,語言學即做為其科幻設定的主軸,在其他類似的作品當中,這絕對是跳脫窠臼的嘗試。為了這部電影的籌畫,導演Denis Villeneuve找來了語言學家Jessica Coon合作,負責劇情中關於外星語言解譯的諮詢工作,並且作為片中主角Dr. Louise Banks (Amy Adams) 角色構思上初步的原型。
片中令人信服地呈現了語言學家的工作型態,實際上,有媒體訪問了一位語言學教授對這部電影的看法,這位教授打趣地說,本部電影關於語言學家的描述只有兩點不太符合現實:其一,並不是身為語言學家就一定精通各國語言的;其二,在她所認識的語言學家中,可沒有一個人薪水好到負擔得起片中女主角的高檔湖邊小屋哩。
在電影的開頭,我們便與主角Louise一同經歷了一個美好生命的誕生、成長與消逝 ─ 「開始」與「結束」,我們經驗每個故事的方式,然而電影說著:讓我們顛覆這個歷程吧!
Sapir-Whorf Hypothesis:
...if you immerse yourself in another language, you can rewire your brain.
電影中提到語言學上著名的沙霍假設:當你浸淫在另一個語言當中,你便開始用另一種方式去認知這個世界。讓我們更深點去理解這個假設:當聽到中文的「戰爭」,我們腦中第一個想到什麼呢?交戰、硝煙、血肉、兵戎,是嗎?那麼對使用梵語的人來說也是一樣的嗎?電影中提及,梵語中的戰爭原指「對擁有更多牛隻的渴望」,在遠古的印度世界裡,牛隻即是財富的象徵,於是可以想像,對於使用梵語的人來說,戰爭的直覺或許會更接近於利益、衝突、貪婪、權衡等等的概念。在不同語言當中,雖然的確有約略相等的名詞,不過由於字源的不同,便影響了語言使用者看待事情的觀點,正如中文的戰爭,字面意義便是雙方武力的對抗,當然我們也能理解到背後的利益衝突、國家、榮耀之類的概念,不過語言仍然真切的影響了看待事物的角度。
電影故事的「科幻」點,便是從沙霍假設開始的。外星生物 ─ 七足類之所以能夠同時看見過去、現在與未來,是因為他們是以非線性的角度去觀察「時間」的,時間對他們而言並不從過去流向未來,而是一體的、可以隨意提取的。這種非線性的時間觀,源自他們非線性的表意文字系統,這種表意文字系統並不適合拿來描述線性的系統,所以讓那些物理學家極為驚訝的就是,這些穿越宇宙「入境」地球的高智能生物,竟然不能理解基本的線性代數。可以想見,七足類的文明以非線性的語言開始發展,而直至其知識、科技、時間觀,這呼應了開頭女主角所說:「文明的基石是語言」。當Louise沉浸在那些美麗富有詩意的外星圓圈文字之中,她的大腦中的某個什麼就這樣被開啟了,未來便如此一點一點地滲入了她的意識之中。
異星入境可說是天才橫溢地讓原來小說中的外星族語言活了起來,但這不是沒有代價的。不像是一般基於物理科學的科幻電影,並不需要把公式推導給觀眾,只消把設定的「效果」呈現即可,從語言學來切入科幻不得不面對人文領域植基於每個人的生活日常,愈是要讓這樣的設定可信,對於其細節的交代就愈是吃重,以致於本片大約有一半的台詞多多少少都擔負起解釋設定的功能,而這些台詞既龐雜又隱諱,不但難以完全理解,又很大程度的影響了故事人物在情感上的延伸,那些該有的情緒,那些沉吟的反思,全破碎地散在空中,難以沉澱捕捉。
所幸電影配樂極佳,重低音迫近的節奏撞擊著,表現出外星飛船降臨的震撼與不安;無調性的聲響,則持續地驅動人類永無止盡好奇心,去發見未知的新世界;在這當中還有動人的美麗樂段,提醒著人們自己的愛與美好,這些聲響凝結了那些滿天散亂的思緒。另一個協助故事順利運行的元素,則是以女主角Louise的視角去進行的故事,由於是單人的視角,搭配Amy Adams精湛的演技,觀眾得以陪同主角一同經歷探索整個故事,體驗她的不安、困惑,與不凡的勇氣。用台詞解釋設定,再用情緒說故事,音樂與運鏡視角,加上女主角的傑出表現,拯救了原來多如牛毛的科幻提示,同時也賦予了電影詩意。
在異星入境中,維持好萊塢一貫「在美國領導下,世界又再度恢復了和平」的基底,不過仍有那麼些什麼默默地改變了,至少,那個準備好戰鬥機隊,也不管對手可是擁有穿越宇宙能力的外星科技文明,不由分說地先上去轟炸一輪的國家,由美國交棒給了中國,不得不說是在好萊塢浩瀚無垠的平行世界中的美國文明的一大躍進。
這個各國攜手弭平歧見,一齊邁向新紀元的橋段,並非原著小說中的情節,可以想見是向商業行銷妥協的一種變形。編劇努力地將這段經典套路揉進原來的科幻情節的世界觀中,手法上算是可圈可點,同時也幫男主角Ian Donnelly (Jeremy Renner) 在崇拜地望向女主角目光之外,找到他留下來的價值(發現那複雜的最後訊息只是十二分之一的拼圖)。在原著小說中,物理學家的工作本就是一籌莫展,以此來對應建立在非線性基礎上的外星科技與建立在線性運算的地球科學是如此天差地遠。中國取代了蘇俄成為了反對勢力的首腦,倒是頗順應現今世界潮流。諷刺的是,在現今世界主要通行的語言文字系統中,漢語系統大概是比起其他拼音文字系統更接近於電影中的七足類文字的了,不過,在美國的語言學家努力找出七足類來地球的目的的同時,中國的語言學家倒是寧願花點時間教教這些遠道而來的訪客怎樣玩麻將,大概也是一種發揚國粹的用心了吧!
所有關於時空交錯的科幻電影,少不了會有時間悖論的問題。當Louise把電話打到尚將軍的私人電話,用蹩腳的中文和尚將軍說著將軍夫人的遺言時,她是怎麼知道了這些她本來不知道的事呢?是的,她「想起」十八個月後尚將軍親口告訴她的;而尚將軍之所以在十八個月後特地告訴她這些,是因為Louise「將」要在電話中囑咐尚將軍務必在十八個月後親自告訴她。這裡產生了時間的導引悖論(Bootstrap Paradox),意即前後事件的發生互為因果,自成一個循環。不過這樣的小小不合理之處我想是可以輕易被原諒的,實際上許許多多的時空旅行電影都存在時間悖論的問題,這當中當然也包含了廣受喜愛的《星際效應》。比較有趣的是,本來《異星入境》大可以避免掉時間悖論的,這個導引悖論幾乎是在電影的最末才發生,而且也無關主要的設定,完全就是故意加上好讓觀眾們討論的吧!想來設計完美無瑕的時空科幻的確也是挺無聊的啊!
緊緊連在「未來已知」背面的,便是命定論與自由意識的哲學問題了,而這個故事最核心的提問與最天才的手筆都圍繞於此。故事極其巧妙的容許了「選擇」,它迴避了改變未來的後果,因為很少情節圍繞著「已知的未來」,也就幾乎不用探討「被改變的未來」了。當Louise終於想起為何她的丈夫離開她的那一刻,她想起了他說的「你做了一個非常錯誤的決定」;而當Ian擁著她的當下,她則做了那個選擇。
我們不用去管未來如果被改變了會怎麼樣,不用去管是不是無論如何,人都逃離不了既定的命運,至少,在那個可以選擇的當口,Louise選擇了去擁抱那個已知的未來,接受了故事的全部,開始到結束,好的與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