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藍色男孩》知更鳥的青色羽毛 劇透
2017年的第89屆奧斯卡頒獎典禮,發生了一件讓人難忘的插曲:最後一項獎項頒發,最佳影片揭曉,《樂來樂愛你》(La La Land)的劇組到台上致詞時,製片突然搶過麥克風,昭告台下觀眾:「這不是開玩笑,最佳影片得主是《月光下的藍色男孩》!」
在全場的錯愕、歡呼、驚訝之中,製片亮出寫著得獎者的信封,上面的確寫著「Moonlight」。於是獎項易主,《樂來樂愛你》彷彿像是劇情結尾那樣,雖然有著絢爛豪華的想像,但最後卻還是得接受現實,把充滿聚光燈的舞台讓渡給《月光下的藍色男孩》。
那麼戲劇性的一個結果。
但《月光下的藍色男孩》的作品本身,卻不是一部充滿強烈衝突戲劇性的作品。比起其他入圍的諸片,《月光下的藍色男孩》有著罕見的靜謐氛圍。那種氣息,相較其他國家的觀眾,我們這些亞洲觀眾其實是最能辨識的。
與亞洲電影氛圍相似的輕盈感性
誰能想像的到,發生在邁阿密的黑人社區的一則故事,骨子裡會與我們所熟悉的亞洲電影這麼相似?同樣清淡的惆悵,婉轉的敘事,緣慳的悲傷。講究光與影的運用,在音樂上也優雅得度。
事實上,導演巴里.傑金斯(Barry Jenkins)也承認,在電影中的三段式敘事,受到侯孝賢《最好的時光》啟發。在片中的濃郁感性的色調,以及在片尾,連結主角夏隆與友人凱文(成人版由安德烈.荷蘭 飾演)的那一首Babara Lewis的【Hello Stranger】,都讓人聯想到王家衛的《重慶森林》中那一首迴旋不去的【California Dreaming】。事實上,也的確有外國影評注意到《月光下的藍色男孩》與王家衛的關係,而特地製作了 畫面比對的版本,讓人發現《月光下的藍色男孩》處處的致敬:
在看完《月光下的藍色男孩》時,其實我的內心有著隱隱的不安。還沒有觀片之前,從主題上猜想,一個講黑人社區中的同性戀男孩遭受霸凌的成長故事,大概會不可避免地碰觸那些堅硬的黑暗面。那可能不會是舒服的觀影經驗,但那該是必須的見證。
但不是。我在《月光下的藍色男孩》看到了溫柔,看到了輕盈,但並不走沈重的傷痕敘述。王家衛曾經說過,《重慶森林》像是一罐可口可樂。可樂輕巧、適手、自在,沒有負擔就可以拉開,也便於複製。如同悲傷被下載了兩次,寂寞孤單乍看之下有不同面相,但內裡都是相似的。《重慶森林》是,《月光下的藍色男孩》也是。這是一罐充滿了氣泡的黑色液體易開罐頭,便攜而輕省,減輕了所有可能會墜落的負荷:黑人、同志、霸凌這幾個單獨存在就已經力道萬鈞的沈重主題,導演處理起來卻舉重若輕。彷彿那些痛苦就像是羽毛一樣輕盈而柔軟。
光鮮亮麗舞台背後的千瘡百孔
這不一定是個敗筆,尤其是知道導演巴里.傑金斯與原著舞台劇本作者塔瑞爾艾文麥克萊尼(Tarell Alvin McCraney)具有相似的身世之後:導演跟原著作者兩位都是非裔美國人;他們都擁有因染上毒癮的母親而異常艱辛的童年;他們也都與劇中的夏隆一樣,同樣在貧困的黑人社區中成長。差別只在於,原著作者塔瑞爾艾文麥克萊尼本身就是同性戀,所以舞台劇作品〈In Moonlight Black Boys Look Blue〉可以說是作者的半自傳性作品。
在片中的那些輕輕帶過的痛苦,對於導演與對原著作者而言,大概都具有旁人難以想像的重量。傷痛有時候就像是月球的暗面,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才千瘡百孔,這是光鮮亮麗的舞台不會告訴觀眾的事情。
所以不需要批評《月光下的藍色男孩》太過輕省,因為這部電影無意訴諸悲情,不控訴黑人貧窮社區的社會處境,不借用LBGTQ的性別議題拉抬聲勢。在社會運動百家爭鳴,各種議題都被放大檢視的這幾年,作者與導演的目的其實很單純:《月光下的藍色男孩》自始至終,都只想處理面對個人的身份認同與傷痛。而對於自我認同的困惑與對於自己內在小孩的痛楚,是超越種族與性取向,每個人都會遇到,終得跨越的。
被動的憂容童子「小個」
從三段式結構標題的命名,就給予了我們這樣的線索:「小個(Little)」、「夏隆(Chiron)」、「黑仔(Black)」的三項標題,也是主角在兒時、少年、成人的三種稱呼。怎麼稱呼自己,其實就彰顯著對自我的認同:
兒時的「小個」(艾列克斯.希伯特 飾演),是因為身材嬌小與姿勢柔弱而備受欺凌的稱謂。小個安靜、沉默,不顯眼。幾乎不開口。在喚作小個的同時,一再加強了自己的被動屬性。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逃跑,離開,躲進世界的角落。因為在面對這個凶悍的世界時,僅有少少的溫存能夠讓他不致受傷。
「在月光下,黑人看起來就像是藍色的」溫暖像是父親一樣的阿璜(馬赫夏拉阿里 飾演),在海邊這樣對小個說。
而小個在回到被遺棄的家時,他把藍色的洗劑加進了澡缸,在堅壁清野的家中,坐在一池藍色水中,彷彿那就是自己隨身攜帶的海洋。
雖然充滿力量的阿璜對小個說:「到了某個時候,你要自己決定要做什麼樣的人,不要讓別人決定你的人生。」但不管是在月光下看似藍色的男孩;或是因為因為身材被喚作小個的男孩,都是別人加諸在自己身上的形象,不是自己給自己的。努力抵禦,不讓自己受傷,那就已經得用盡全力。
「小個」一段結束於一個心碎的場面。當著小個的面,染上毒癮的媽媽(娜歐蜜.哈瑞斯 飾演)怒吼著甩上了房間的門。導演並沒有讓我們聽到憤怒的媽媽究竟對小個說了什麼,但無聲永遠是最喧囂的,尤其是那些不願意但還是得聽聞的,由親愛的人嘴裡吐露出來的話語,就像一條刁鑽的毒蛇,鑽進生命中寒冷的縫隙之中。
受傷的冰藍少年「夏隆」
竭盡全力的男孩,還是得掙扎著長大。少年「夏隆」(艾許頓.桑德斯 飾演)懷抱著創傷,面對人生中最波折衝撞的少年時期。「Chiron」夏隆遙相呼應占星學中凱龍星之名,暗暗連結著凱龍星的象徵意義:洞悉苦痛、鬱悶、心碎、傷痕與療癒。這也是「夏隆」一段的主題:傷害與受傷。
仔細推敲,其實希臘神話中凱龍的身世與夏隆的身世相當契合:凱龍的母親因為凱龍半人馬的模樣,因此遺棄了他,太陽神阿波羅與月亮女神阿忒米斯照料凱龍長大,於是長大之後,凱龍與阿波羅一樣精通醫藥,後來被愛徒海克力斯的毒箭所傷。這大概是作者的巧思,讓我們有了指路的標的。
從劇情的發展可以看到夏隆與凱龍的鏡象演繹:同樣都被母親遺棄;由溫暖的撫養者關懷者阿璜與泰瑞莎(賈奈兒.夢內 飾演)照顧著——「這個家只有愛與意氣風發。」泰瑞沙這樣說。——最後也是自己所深愛的人,讓自己的心破碎。在「夏隆」這一段所發生的重大事件,是夏隆人生中的轉捩點,促使這個懷抱痛楚的少年,掙扎著要突破自己的樊籠,負載荊棘往前方衝撞。
夏隆的傷痛根源,實際上一直是夏隆最親近的人們。越重視的,其實也傷害夏隆最深:媽媽雖然撫養自己長大,可是染上毒癮後的媽媽,反而是讓夏隆感受到最深的被遺棄感與無助的根源;阿璜雖然溫柔的照顧夏隆,但其實他也是毒販,間接讓夏隆家庭破碎的元兇。更不用說夏隆的暗戀對象凱文,雖然他與夏隆有著詩意的親熱,但那些夢遺落在海灘旁,始終不存在白天的校園裡。少年凱文(JHARREL JEROME 飾演)與少年夏隆一夜春光之後,凱文在同儕組織的威逼下,被迫一遍又一遍地毆打夏隆,直到他再也爬不起來。
那些放在心中無比珍惜的熱流,既是眷戀的溫暖,也猛烈地灼燒著夏隆的心。溫存有多暖和,痛楚也就多滾燙。
那麼,也許就都不要了吧。夏隆決定捨棄一切熱度,將自己浸到冰水之中,抬起頭來,就是一個冷心冷面的冷郎君。他斬斷了過去的眷戀與依存,不要過去的愛與被愛,寧可讓自己孑然一身,自己打造自己的人生。
在夏隆從冰水抬起頭來,帶著絕望而堅定的表情砸倒霸凌自己的同學時,我想到了夏隆的母親對夏隆的呼求。那是她服用毒品,半夢半醒的時候,她對夏隆說:
「你不愛我了?」媽媽無助而孱弱地發問。
夏隆心碎地看著媽媽,而媽媽反覆地說著:「我愛的只有你,你也是唯一愛我的人。」
愛的越深,傷得也越狠。因為愛而受盡了委屈,所以,也許逃避了愛,也就可以逃避了傷害。這也是夏隆下定決心,藉由暴力放棄過往的一個想法。導演在夏隆最後被送上警車,凝視著凱文那孤絕的眼神時,並沒有特別多渲染些什麼。但導演讓夏隆在童年時目睹媽媽遺棄自己的那一幕重新回到螢幕前。在散佚紫紅色光線的房間前,濃妝的媽媽對著幼童夏隆喊著,而終於讓觀眾聽到了那一句充滿絕望的話語:
「不要看我!」
媽媽自棄地甩上了門,那大概也是夏隆毆人的心境吧。他在人生中最痛苦的時期,最難以面對的,就是那些還揣在心裡,持續給予溫柔與傷害的那些人的凝視。
和解的柔軟巨漢「黑仔」
破碎的心隨著時間會修整成似乎完整的形狀,曾經有的傷痛蓋上了疤,也就能夠繼續假裝從來沒有受傷。歷經傷害的夏隆,自己養大自己,給予自己成為男人的一切力量。夏隆成為了「黑仔」(崔范坦.羅德 飾演),一個肌肉賁張,易怒狡猾的毒販。過往那個受盡傷害的少年夏隆,是很難從這個壯碩的巨漢中看到了。
只是這個壯漢仍然還記得往昔的一切。他稱自己叫做黑仔,那是昔日暗戀對象凱文給予他的名字。他的車子上有一個小小的皇冠造型香水,那是紀念幼時像父親一樣的阿璜。自己現在也變得跟阿璜一樣是個毒販了,但車牌是自己選的。「Black305」,那是凱文給自己的名字,與邁阿密的州碼。一個隱隱的符號,提醒著自己,心底深處一直惦記的那個人。
長大成人的大黑仔外表堅強,內心的小少年卻還懷抱著舊日的痛苦呼喊著。黑仔花大量時間鍛鍊自己的身軀,讓自己的肉體成為一座神殿。但他卻鮮少有安寧睡眠的時刻。在深深的暗中他竟夜清醒,心中總有些柔軟的地方是堅硬的自己也沒有辦法割除的。「黑仔」一段並不是堅硬的男人傲視世界的孤傲,而是和解的過程。重新與山河故人聯絡後,黑仔終於能夠好好睡著了。在夢中,他聽到了海洋的聲音,看到月光下海洋灑落的情景。夢遺落在床單上,他也才發覺,心頭一跳一熱微微的,究竟是關於誰的思念。
童年時的海洋,對於他來說,是穩定堅毅的存在:那是阿璜教他游泳的地方,也是凱文與他彼此試探彼此身體的所在;那是他在面對世界的荒謬時會想要逃避的角落,也指向了心中那柔軟的聖壇。黑仔開著車,越過漫長的一千多公里,從亞特蘭大回到了邁阿密,只是懷揣著一個不確定的邀約:聽聞了一首歌,想起一個故人,於是興起為他做一頓飯的要求。
那是一件很小,很簡單,但卻很美的事情。
畢竟,在黑仔的生命中,所有對他來說具有重要溫暖生命意義的人,都讓他不再飢餓呀。阿璜初遇小個時,阿璜招待了小個好好吃了一頓;泰瑞莎在阿璜死後,也溫暖地照料夏隆,與他一起吃飯。而現在,昔日的心上人凱文說,回來邁阿密吧,讓我為你做一頓飯。百里千里,黑仔也願意了。
知更鳥的青色羽毛
當然還是有些困惑疑慮的。雖然外表再怎麼強悍,但在重要的人面前,黑仔就又恢復了那個頻頻點頭,常常沉默的羞澀少年。在母親面前是,在凱文面前也是。身份跟世界都不一樣了。過著夜行人生的黑仔,真的還能夠用昔日的單純面對凱文嗎?
「可你的心不像我的黑暗。」身在安養院的母親肯定地對黑仔說:「在你需要的時候我沒有給你愛,但你要知道我愛你。」
這是微小卻震耳欲聾的一段話。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裡,如同知更鳥一樣慘遭殘虐的少年們,缺乏了愛,於是有些沾染了殘穢匿名死去,有些無法撐過嚴寒的冬天。黑人、同性戀、單親、毒癮家人,不論哪一項,都足以造成拗折扭曲人生的蠻橫兇力。你是不被愛的,不被需要的,不被認同的。如知更鳥般的少年們在大雪來臨前夕,或是振翅遠走,或是為了一個執著的賭注而留了下來。但不論是走還是留,他們的心中還是有著盼望:但願有人能夠接受自己,能夠對自己說,你並不是怪胎,你是值得的,你是被愛的。
那是一根輕盈的青色羽毛,在業火之上飄揚。知更鳥們,經歷了苦楚,仍然試圖讓自己活成一隻給予自己幸福的青鳥。溫和而堅忍地對自己訴說,對他人訴說,就算這世界殘酷,我還是願意面向大海,春暖花開。
那大概也是遠在遙遠的邁阿密的故事,會與我們所熟悉的電影有這麼相似氣息的原因。對於認同的不確定,化作羽毛一樣的輕盈。我們知道自己如同候鳥一樣漂泊的命運,知道不管在哪一個地方,都不是故鄉,而是異鄉。但是如果在面對陌生人時總有些溫存的似曾相識,在面對外在與內在的苦難時總是能夠視濁為清,那就並非忘卻過往的小清新,而是在歷經風吹雨打後,仍然不衰老的壯觀。
保護著內心的候鳥,不讓湖水結凍的黑仔,在媽媽的和解話語下,終於流下了眼淚。內在的小孩回到了月光下的海洋,在那一刻,內心有什麼風景改變了。他到了凱文的餐廳,凱文為黑仔做一頓飯,播放那一首【Hello Stranger】,讓那種生澀而親密的氛圍在空中迴盪。黑仔知道,在黎明升起之前,他與黑仔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談。
「有時候,微風吹過社區,大家會突然靜止,只聽到自己的心跳。」依稀中,聽到凱文在月夜的海說的那句話,隨著海浪輕輕地波動著。那是在洪荒的世間,少少被祝福的微小一瞬。
遠處的海潮聲不間斷的溫柔響著,在柔和的月光下,被殘酷的現世給擊打的男孩,終於可以一點一滴的,好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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