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回家路》大千世界眾生相 劇透
印刻在一個五歲小男孩的心底,那些光與影,如褪色的舊照片,在眼前不時閃現。
那是片混雜著奇異顏色的土地,顏色彷彿沾染著潮濕的塵土,有著粗礫的質地。從車站回去的路上會經過一個交通繁忙的拱型建築,人們走在路上總是與行車交錯,出了市街,是一片連綿的荒野,鐵道延伸向的地平面的另一頭,沿著鐵道,穿越過一小片林子,繞過密集土房的狹窄小弄,這來來回回走了上百遍上千遍的路途的終點,就是「家」的所在。
改編自薩魯‧布萊爾利 ( Saroo Brierley ) 的暢銷自傳《漫漫歸途》 ( A Long Way Home ) ,電影《漫漫回家路》是 Garth Davis 所執導的第一部長片,並入圍了第89屆奧斯卡包括最佳影片等6項大獎。電影可以粗略地劃分為上下半場,前半描述五歲的小薩魯,在一個與哥哥古度 ( Guddu ) 到鄰鎮做夜工的晚上,由於年紀太小了,哥哥將他留在車站月台的長椅上睡,並且答應很快就會回來找他,然而,半途小薩魯醒來找不到哥哥,迷糊間爬上了軌道旁停著的車廂,而這列車正準備開往1600公里外的加爾各答。小薩魯便這樣意外地離家,並在加爾各答街頭流浪了數個月,才被送至孤兒院安置,最後在院方的安排下,遠渡重洋,由一對澳洲夫婦所收養。後半的故事很簡單,長大的薩魯憑藉著兒時依稀的記憶,利用 Google Earth 作為搜尋工具,終於在經過了25年的漫漫歲月,以及橫越數千公里的迢迢距離之後,回到了兒時的家。
跟隨著五歲的小薩魯的視線,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這個大千世界的眾生相。電影在表現小男孩迷失在加爾各答這個巨型的都市叢林之中及至被孤兒院送到澳洲前的這個段落,其敘事的手法極其優異且帶有導演強烈個人風格。位於印度東北的加爾各答,所使用的語言是孟加拉語 ( Bengali ) ,這不同於小薩魯所使用的印度語 ( Hindi ) ,語言的隔閡在這段故事的開頭就被強調了,而電影前段又全使用對觀眾而言也非常陌生的當地語言發音,這種因語言隔閡所產生的疏離感因此輕易便能被觀眾所帶入。
此段出場人物眾多,每個角色可能就占個幾秒鐘到幾分鐘的篇幅,然而即便是在那麼短暫的時間,這些個人物的形象竟皆如此鮮明可辨:人可以在最卑微無力的時候分享一席紙箱;人也會殘酷地驅趕;人可以外表、行為如天使,背地卻幹著骯髒的勾當;人也為著一個無心的緣分對全然的陌生人釋出關懷。那些在生命中一閃而過的人們,各自有著厚度,藏著各自的故事,而在交錯的那一刻,那每一個意圖、每一個選擇,就在電影的速寫下,結構出一個衝突飽滿的世界。
由 Sunny Pawar 所演出的五歲小薩魯,有著一雙天真童稚卻能透視層層衝撞交疊的社會的明晰眼眸,鏡頭隨著他的目光,不帶批判地照向印度社會底層的幽暗角落。恰恰是語言的障壁,使得視覺的影像更加銳利,半帶著好奇,半帶著困惑,和無可屈服的信念—「回家」,映照著眾生內在最純粹的本質。相較前半的傑出,電影後半則顯得拖沓無力。在將長大的薩魯利用 Google Earth 找到回家路的故事延伸為一個足夠一小時篇幅的電影長度時,編導似乎顯得力不從心,電影中薩魯耽溺在地圖搜尋中,從工作離職、和女友分手,乃至與家人斷絕聯繫的情節開展,既唐突又缺乏說服力。
儘管如此,電影的後半段仍然有一些細膩動人的瞬間。在朋友家的聚會中,在那個喧鬧場合的一隅,寧靜透著微光的廚房,長大後的薩魯無意間瞥見那盤有著鮮豔紅色與繩結般外型的甜點--杰里必 ( Jalebi ) 。時間凝結了一般, Dev Patel 飾演的主角拿起了一個,湊向鼻子深吸了一口氣,你幾乎可以看見那湧現的記憶是怎樣一股腦壓在他的背上,怎樣啃食他的內心,你可以看到他整個人要被掏空了只勉強的支撐在那,好像輕輕一推便要被擊潰崩塌在地上了 ( 雖然緊接其後,大家圍坐討論如何找到家的劇情,活像 Google Earth 形象廣告 ) 。又如在電影中,薩魯後來去找他同樣是領養來的弟弟曼托許 ( Mantosh ) ,曼托許在睡覺,他拍拍他弟,沒將他吵醒,於是搬了張椅子,坐在一旁照看著,那是電影中唯一的一個時刻,這對兄弟展現了手足之情。
在這部電影中,非常令人驚訝地將曼托許這個角色寫得相當負面,尤其當你想到,他可是真實活在這個世界上,做為薩魯的弟弟,有自己的社交圈,而且或許也去看了這部電影,在這點上我為他感到相當遺憾,儘管電影宣傳時宣稱,薩魯本人的家人都看過這部電影,並且「都」非常喜歡。在現實的世界中,薩魯在尋找家鄉的過程確實花了一番功夫,不過電影中的那些崩潰、消沉大概也不盡然是事實。再說到童年記憶這檔事,其實因杰里必所引發的鄉愁,恐怕也不是太實際的一件事,據薩魯自己的說法,那些記憶是一直跟隨著他的,收養他的澳洲夫婦從沒有試圖讓他忘記過去,找回自己的故鄉是他成長過程中一直以來的願望,和杰里必無關,儘管這個童年夢寐以求的甜點的確是真實存在的。
這興起了一個讓人困擾的疑惑:為什麼我們需要一些象徵、物事、套路的敘事來被感動呢?如果薩魯不是廢寢忘食,而是例如,花了三個晚上,熬夜、盯著電腦螢幕,終於找到了他久違的家鄉,這會是個比較糟糕的故事嗎?想想這類所謂真實故事改編的電影,總讓人有種電影世界與現實世界撞擊的失調感,我心裡總希望是被一些更純粹、更真實的東西打動,說起來也算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個人偏見了吧!
收養薩魯的布萊爾利夫婦說,沒有花了多久時間,他們就理解到這個來自印度的小男孩出生在一個充滿愛的家庭。雖然只有短短幾幕,由 Priyanka Bose 所演出的薩魯生母,望著她的兒女,溫柔而慈祥,一個母親對子女的愛,就只在那幾個眼神,就說服了所有的觀眾。 Nicole Kidman 飾演的養母也同樣地動人,在不算多的戲份中,她纖細卻堅定而溫柔,用她接近永無止盡的愛去維繫著整個「家」。
古度和薩魯這對兄弟的手足之情亦在電影中刻劃甚深,這對螢幕兄弟檔輕易地打動了觀眾。及至電影的尾聲,我們得知了,古度死在薩魯搭上那班前往加爾各達列車的當天,我們永遠無法確定古度是否因尋找小薩魯而死,抑或只是單純的意外。或許現實世界的「真實」有時總是無從對證,然而那些電影世界的芸芸眾生,母親的愛,手足,童年,那人車爭道的市街,曠野中的鐵道,密集雜亂的矮房,那條回家的路,漫漫卻無比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