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及《黑色追緝令》（Pulp Fiction，1994）或導演昆丁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很多人以「狂」稱之。除了千奇百怪的美式髒話俚語連珠炮、目不暇給的大眾文化指涉，所謂打破傳統三幕劇的非線性敘事手法，也是經常被指出的亮點。

然而，語言趣味再怎麼機鋒、文化指涉再怎麼豐富，若未鑲嵌在一個適切的戲劇結構，恐怕只是令人困擾的連篇廢話、漫無節制的資訊炫耀。而所謂「打破傳統三幕劇的非線性敘事」，會是這個「適切的戲劇結構」嗎？倘若只是一味打破而未創造獨特的有效體系或以另一種方式依附於傳統敘事之下，真的可以撐起一部劇情長片的時間嗎？（有趣的是，這部片長達150多分鐘，但在觀看過程其實不太會察覺到這一點）

面對這部「公認經典」，與其繼續貼上各種「狂」的換句話說，不如嘗試拆解整部片是如何組織，觀察「不狂」的層面是如何作為基底，或「狂」的層面是如何也有「不狂」的功能，讓整體不致失序，是分析這部影片的必要基礎工作。

電影做了哪些時序調動？

先從結論說起。傳統三幕劇意指：第一幕，介紹人物出場和故事前提；第二幕，強化衝突與對抗；第三幕，解決前提帶出的危機。三幕劇往往是線性敘事，嚴密地將第一幕已經交代的人物或元素，不斷撞擊或向上堆疊張力。

《黑色追緝令》雖然採取非線性敘事，卻能在高效率達成不可預期性下，也兼顧三幕劇讓觀眾清晰可懂的基本功能，換言之，一方面打亂，讓整個影片很像不斷重啟、reset，新鮮感源源不絕，卻又不是任意打亂，而是細心扣住整體，讓所有驚喜出乎意料又似合於情理。

電影是時間的魔術，透過時序的挪動，可帶來有趣的效果。電影開場給予Pulp兩個解釋，一者強調俚俗，一者強調軟、濕、沒有固定形狀（soft, moist, shapeless），前者針對選材的內容面，後者針對調理處置的形式面。面對這部有點複雜的影片，先做一點瑣碎無趣的工作，把電影發生的事件按時序描述如下：

1-1 早上，殺手Vincent和Jules去拿老大的發光皮箱。

1-2 早上，Vincent和Jules沒發現廁所躲一個人，差點被殺，Jules認為子彈完全沒射中他們是神蹟，Vincent不以為然。

2 車上，Vincent不慎射爆黑人Marvin的頭，引發Bonnie situation，打電話給老大，老大派專門解決問題的Wolf先生來支援。危機解除，兩人換穿滑稽的T恤去吃早餐。

3-1 早上，咖啡店，Pumpkin和Honey Bunny這對情侶一邊吃早餐，一邊計畫晚上搶劫。靈機一閃，決定就搶這家咖啡店。

3-2 早上，咖啡店，Jules由殺手變成拯救者，「馴服」Pumpkin和Honey Bunny（之後Jules很可能如他所言不幹殺手，雲遊四方）

4 Vincent和Jules回到酒吧，老大正在要求Butch打假拳。Butch和Vincent打了一次照面。

-----------------隔天分隔線-----------------

5 下午，Vincent去找朋友Lance買海洛因。晚上，Vincent與老大的女人Mia吃飯，贏得兔子舞冠軍，兩人似乎擦出愛情火苗。Mia把海洛因當成古柯鹼，嗑到昏迷，Vincent急忙找Lance求救，驚險救活。

---另一天分隔線（沒說明隔了幾天）---

6 晚上，Butch夢到祖傳的金錶，驚醒，故意打贏拳擊賽，不僅騙到老大一筆錢，還下注大賺。搭上神秘女司機Esmeralda Villalobos的計程車，去找女友Fabienne。

7 隔天早上，Butch發現女友沒拿金錶，暴怒。Butch開車回家要錶，打死大便忘記帶槍的Vincent，紅綠燈巧遇老大，歷經一番扭打惡戰，躲到一家當鋪，竟碰上一對性虐待狂Maynard和Zed。救完被肛的老大，化解兩人恩怨。Butch騎著Zed的哈雷，載女友揚長而去。

昆丁將這個發生在四天內的故事（連續兩天＋連續兩天），重新結構為：

3-1

片名，演職員表

1-1

4（標示篇章名稱：Vincent Vega & Marsellus Wallace’s Wife）

5

6（標示篇章名稱：The Gold Watch）

7

1-2（標示篇章名稱：Bonnie Situation）

2

3-2

比較電影成品與故事時間軸，你會發現昆丁做的時間調動並不多：第一，最後一個故事The Gold Watch被挪到中間。第二，Vincent與Jules去拿發光皮箱（1）、Pumpkin與Honey Bunny搶咖啡店（3），這兩起第一天發生的事件，被拆出另一個視角，分成兩段，置於影片前後。於是，影片的頭不是頭、尾不是尾，中段其實是尾段，看到那兒你或許以為故事結束了，其實還沒。

有人用「環形」來描述，可是這並不能算是一個環，應該是先倒敘、往前跳躍、發展一段後、再倒敘接回來，頭尾是相接的，但過程不太能稱作「環」吧。對於這個「沒有固定形狀」的非常規敘事結構，我尚未參透一個非如此不可的道理，只能肯定不是硬或直的線性結構，人物好像會在結構內循環，有一種很怪的流動性。這篇文章也只會就影片成果作效果的推論。

非常規帶來的不可預期

昆丁與本片另一編劇Roger Avary，最初想寫一部由三短片集成的長片。後來，昆丁寫的部分變成他的導演處女作《橫行霸道》（Reservoir Dogs，1992），Avary的部分變成《黑色追緝令》裡The Gold Watch的雛形。The Gold Watch是劇本原點。有別於多數電影是把這條線的主角寫深，昆丁不按常理地把這條線裡不重要的遜咖反派，鏘到撇條慘死的Vincent，延展成跟老大女人糾纏不清的黑幫類型主線，再由他的搭擋Jules拉出一個關於人生抉擇的救贖主線（而這個選擇也扣著Vincent之死，若搭擋還在，未必慘死吧？）。

如此作法，不像多數電影有一個明確貫穿到底的主角，我們透過他的行動來認識其他配角，透過他的抉擇與遭遇，決定電影往哪個方向走。《黑色追緝令》沒有明確的主從關係，他們都是主角，各有主體性，拉出一張網絡，如此一來，加強了電影的不可預期性。這是一個任性的舉動，有點像是昆丁覺得這些角色都太可愛啦，想給他們多玩一下，但也契合這部多明星電影要滿足觀眾賞「星」悅目的職責。

身為一個看過不少次的觀眾，有點羨慕第一次看的人，能用一雙新鮮的眼睛，享受昆丁打造的不可預期——所謂的「不可預期」，牽涉觀眾對類型敘事與角色的期待、預先理解，以及影片對人物形象的鋪墊，如何在神不知鬼不覺下給出驚人轉折。

一方面，封閉地在三條故事線內體現，莫名其妙的轉折，以乍看沒有經過太嚴密（而容易預期）的常規鋪陳方式，突然闖入。如：當Vincent好似要跟Mia走向舞後生情（之後觸怒、對抗老大？）的戲碼時，竟嗑藥昏了，施救過程也十足荒誕⋯⋯這是什麼鬼！當Butch偶然逃入一間當鋪（注意店裡放著和諧的鄉村音樂），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好像是要避免衝突擴大的好人吧，結果竟是地窖養性奴的變態⋯⋯這是什麼鬼！ 事實上，「這是什麼鬼」的感受，開場Pumpkin和Honey Bunny從甜言蜜語的情侶一秒變凶神惡煞，無論形象或語言，皆已具體而微地展現。

另一方面，也透過時間結構的重塑而加強。如3-1或1-1的斷裂點，觀眾對角色的認識，停留在一個「開槍者好像很屌很強」的印象，可是影片隨後從另一視角觀看同一場景，情節轉為他們低聲下氣、險成蜂窩的窘態。這股「角色這一秒很帥、下一秒可能很靠北」的感受累積，是這部不斷反類型、嘲諷陽剛或權威形象（大便慘死、肛門金錶、老大被肛、釣小弟釣到口吐白沫的狼女）影片引導觀眾進入的黑色喜劇觀影心態，也是昆丁滿腦鬼點子的揮灑空間。

非常規下的常規

然而《黑色追緝令》從某方面來看，又貼近傳統三幕劇。三個角色的主線，各貫穿一個篇章，三個篇章都以三幕劇寫成。各別篇章是三幕劇，沒什麼好意外的，畢竟完全是順序發展。比較有趣的是，各個電影沒有明確劇情關聯的片段，彼此也有類似三幕劇的幕與幕之間的功能。嚴格執行的三幕劇，往往會讓影片後半段才會出現的關鍵人物、元素，在第一幕（約10-20分鐘）就先出現，提醒觀眾當這個人物或元素出現時要注意，避免缺乏鋪陳或顯得突兀，精巧者如《唐人街》（Chinatown，1974），大反派與背後陰謀開場沒多久就都現身了（透過照片與法庭鬧場人士、報紙），只是偵探主角尚未察覺，往錯誤方向偵查罷了。

這類前呼後應的技巧包括「前提」與「鉤子」，是傳統三幕劇讓情節前後連貫、行動合情合理的技巧，可是對耳聰目明、浸泡於大量類型作品的當代觀眾來說，太過「前呼後應」會容易預判，而失去驚奇感。《黑色追緝令》作為一部以不按牌理出招著稱的狂妄名片，充滿驚喜感的同時，饒富趣味地在一定程度上兼容並蓄著傳統技巧。

例如：1-1裡Vincent和Jules從荷蘭、漢堡、聊到疑似幫老大女人腳底按摩而遭殃的Tony Rocky Horror，聽起來好像只是兩個人的廢話，但都不（只）是廢話，荷蘭牽涉毒品，漢堡牽涉殺人前的語言霸凌，腳底按摩不僅點出Vincent這篇章的主題，也帶出兩人的觀點差異。妙的是，Vincent認為Tony Rocky Horror罪有應得，而他隔天晚上就跟Mia跳舞，角色的自相矛盾、口嫌體正直，盡在不言中。

The Gold Watch這一段的建立前提在於：誰敢耍老大，誰就倒大楣。而這一點完全展現在1-1，也顯現於Vincent這一章，兩章乍看沒有太大關聯，實際上兼顧了第一幕功能。老大的形象反轉，正是歷經1-1的殺手暴力逼問（還一定要質問：”Does he look like a bitch?! Then why did you try to fuck him like a bitch?!”——結果老大在下一章就被強暴啦～）、Vincent篇章的延續（跟Mia曖昧是引火上身）及The Gold Watch多個背後禿頭帥氣畫面的持續疊高，才讓他在紅綠燈狹路相逢時拿著飲料與食物（活像個幫買東西的小弟！）與後續「虎落平陽被犬騎」的可笑下場，變得如此有效。

最後一段Bonnie situation的開展，之所以不顯突兀，在於前面拋出兩個鉤子。第一，The Gold Watch這一段的前幾分鐘，觀眾看見Vincent和Jules回來，不是穿幾分鐘前的帥氣黑西裝，而是可笑的死魯宅T恤，這肯定不是穿幫吧！進而鉤起好奇心：「他們為什麼換了衣服？」、「中間發生什麼事？」第二，當Vincent死於廁所，電影又拋出另一個鉤子：「那他的搭擋Jules在哪？」因此Butch回家這一段，昆丁是以「觀眾不知Vincent和Jules在哪」的理解來拍攝，故意延長他走了很長一段回公寓，又小心翼翼走出，來營造「也許有另一殺手在場」的緊張與懸疑。

三幕劇的戲劇張力往往是不斷堆高，但在這部片裡，昆丁再次開了玩笑，把Bonnie situation這一大段座落在理應是高潮點的影片中後段，藝高人膽大地處理成反高潮。為什麼是反高潮？這明明是群人手一槍的幫派惡漢、職業殺手，莫名其妙走火爆頭已經夠遜了，居然為了怕一個女人回家看見屍體而鬧離婚，搞得很像在演不可能的任務，換作別的幫派電影，一槍斃掉Bonnie不就得了，何必大費周章？！而清理屍體與汽車過程的風平浪靜、平淡無奇，也成為觀眾被前兩章各種無下限意外驚訝（嚇）後的另類意外。

綜觀全片各種狂放不羈的意外，背後或許有一個縝密思考過的邏輯。片中最令人WTF的情節，從發光皮箱（乍看可能以為是黃金吧？）、嗑藥昏頭、刺破假奶、性虐待二人組、神蹟、走火爆頭，隱約有一個越走越歪、漸趨北爛的揚升曲線，讓人越來越期待，你到底還能玩出什麼花樣。這完全是時序重組後才有的效果，如果讓神蹟太早出現，就失去偽裝成正常類型片的欺瞞效果，也會讓觀眾在尚未理解或認可角色前，就先墜入這是什麼鬼的巨大困惑。

狂與酷，或許只能歸結於昆丁的天生神力、錄影帶店員的特殊淵源，學不來的。可是，如何讓狂與酷如脫韁奔騰的同時，還能讓觀眾清楚可辨地接收，一步步精巧控制（請見下圖就知這片有多精巧），讓反常規敘事以一種獨到的方式繫於常規，或許更能看出一個電影工作者的成熟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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