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殼機動隊2017》生死來去,棚頭傀儡… 劇透
公安九課的托古薩開車的時候,問了主角素子這個問題:
「少佐,有一件事一直想問,為什麼把我這樣的人從本廳調來這裡?」
「因為你就是我想要的人。」
「無特殊活動經驗,還拖家帶口;經過電子腦改造,但是保留了大部分腦組織,幾乎都是肉身。」
「作為戰鬥單位不論多麼優秀,相同規格品構成的系統必定會存在某種致命缺陷。」
「無論組織還是人,過度的單一化只會走向毀滅。」 - 《攻殼機動隊1995》
在論述改編作品的優劣時,我心中浮現出這段話語。
少佐對托古薩的一番話,無疑表露出組織要擁有多元的元素,包括不能被簡單歸類的手段,單一的組織必然帶來致命的缺陷,往往導致組織的毀滅。在一個論情的問話中,少佐卻用此論理,顯現即使是全然義體化的時代,人類也不能斷然拋棄原本的肉身。引申到許多概念上,包括無機體的快速複製性以及信息上,有機體的不可取代性是一種對於生命多元的信仰,反映在社會也反映在這些改編作品是否需要一致的哲學中,同時也悄悄地埋入了些許質疑。
攻殼機動隊從士郎正宗的原作延伸,包括押井、神山等人的作品,並不總是忠實反映出原作的面貌。相反地,各個改編作品中,無論是人物個性以及劇情內容,哲學意涵均不盡相同。什麼是攻殼機動隊的精神? 在商業作品中會不會受到侷限? 有無可能受制於出資方對於劇情簡易化的要求? 或許從未看過攻殼機動隊的人會對這部作品高深而抽象的哲學思想卻步? 如果完全與原作相同,那能稱為是一部改編作品嗎? 如果完全不一樣,那能傳承到攻殼機動隊的精神嗎?
在改編之前這些都是需要考量的,不同的是即使是以攻殼機動隊為基底,也必須要在改編作品上以一種獨特的切入角度要來講故事,想表達出用攻殼做背景,故事的野心是重要的。1995年押井的作品與神山的作品之所以廣受好評,是由於兩者皆瞄準了社會與科技演變對於人類社會改變的重要性,技術以及科技的進步帶來了怎麼樣進一步的哲學思考? 當技術能力往前進時,心靈是否跟上了? 是否有所謂的獨一無二,不可複製的Ghost? 抑或著一切都是某些物質的組成,獨一無二可言?
那麼,我們該寄予一個改編作品怎麼樣的期望? 它是否能在已知的元素下挑戰出新的觀點? 是否能在繼承原作本質的同時做出大膽的嘗試? 是否具備那樣的野心能夠讓人以不同的角度重新詮釋一切認知? 在劇情疾駛進未來的科幻不可思議前,我們必須回歸本質來看,是什麼塑造了攻殼機動隊這塊招牌?
攻殼機動隊的前瞻性來自於鬼才-士郎正宗在1992年以前就提出了先進的構想,在網際網路尚為普及的年代就構思出一個極富想像與預示性的Cyberpunk科幻作品。儘管此類作品不可避免地均受到雷利史考特的《銀翼殺手》、菲力普狄克的《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所影響,它在社會、科技、人性上的精準觀察與想像,仍是和1995年由押井守所執導的劇場版與大友克洋的《阿基拉》一同成為了日本動漫畫震撼西方世界的驚人作品。攻殼機動隊核心的哲學思想在於一連串地現實性反烏托邦質疑,對於人與機器、個體與群體,社會與科技,Ghost& Shell之間提出許多尖銳且不可忽視的問題。
將一滴水滴置入海洋中,水滴該如何自處? 這是一個值得探究的問題。攻殼機動隊在在展現出其對人類社會的深度觀察,以及對人類缺陷的獨特理解,正是了解到人無止盡追求進步包括肉體不朽的野心,包括生老病死的抗拒,才能理解在設定所謂義體克服肉體種種限制,並且信息能以光速隔空傳播於電子腦時,人類的精神世界會產生怎麼樣的變化與衝突。並不僅只於自由意志的問題,也暫時撇開機械與人的同理與辯論,甚至先不理人工智慧與機器人三大法則這類問題。靈魂為何? 也許更是人所需要探索的,這份對現象本質與形象架構的哲學探求,我認為正是攻殼機動隊的核心。
巴特在這點上於1995年的劇場版裡在著名的香港水上之戰後,說出了很個人化的描述:「沒有Ghost的軀殼真是可悲阿,特別是留著紅色血液的那種。」相對於少佐超然的角度,巴特保留了更多身而為人的部分,巴特重視維持所謂的自我品味。在95年裡的素子深潛入海中時、面對鏡子時,瞥見假人時,都要一再地面臨我為何者? 那源頭是否早已死去而我是一個複製品? 如果你可以被取代,那心中的Ghost低語又告訴了你些什麼? 自我是記憶這類信息的集合體嗎? 如果記憶既是被觀察的事物同時也是觀察者,所謂的你,又在何處?
在《冰與火之歌》作者喬治·R·R·馬丁早年的科幻作品中也有類似探求,究竟人要融入群體本身,或是保留獨特的自我。兩個心靈超能力者在考慮是否要融入被寄生的外星人中成為群體信息的依附端點,或者是要保留自我? 這個論斷牽扯到許多感情因素,甚至可能牽扯到人類的左右腦構造,為了維持所謂自我的與眾不同,需要不同的部件、遺傳信息、極大量的內容竭力維持著。無論如何,保留這種對科技領先對人類影響的反烏托邦質疑,是攻殼機動隊的基本哲學元素。
同時,充滿魅力與衝突的人物設定也是一大亮點;公安九課裡包括應屬柔弱的女子卻是機動攻堅小隊的隊長 ,具有超凡的駭客與體能,在意志力與判斷力都首屈一指的女主角草薙素子。剛好相反屬於男性的陽剛外型,瞳仁也是電子眼,純就外觀難以判斷感情表現,卻意外十分特出的人情味大叔巴特。喜愛左輪手槍,念舊並且愛好家庭生活的普通人托古薩,還有矮小但識見人脈一絕的領頭荒卷。這些人物的特質是無論哪一個改編作中都有近似的基本設定,但後續的延伸有所不同。尤以女主角素子本身的性格,可以從改編的素子看出每一個改編作品的基調。
在本作真人版的改編中,劇情變為女主角失去記憶,並且在事件中試著拼湊出「原先的」自我,如某些較嚴苛的評論聲稱如同處於自我青春期中摸索的少女一般,在本部電影中始終處於迷惑之中。此類劇情已經有太多西方科幻載體重複過這種元素,尤其事故後將全身體換為強力機器這點更是由Robocop《機器戰警》演繹過電影以及電視劇集,無論如何不是一個新鮮並且震撼的故事,同時也欠缺野心。另外重要的反派動機,以1995年傀儡師論究機械生命的自我探求,笑面男揭露社會體制缺陷並且致敬麥田捕手來看,雖然真人版的反派Kuze與電視版第二部反派音譯相同,其真身卻只是淪為失意叛逆少年其中一員,並且打算藉由得到的能力向改造他們的人復仇,這近似科學怪人的劇情架構,改造生命是一種褻瀆的概念隱約地能從編劇的思考中體現到。
然而比較起先前攻殼的劇情核心,「改造是人類進化的一部分」顯然是有很大差距,真人版處在一種人道理想思維,不應該為了科學技術濫殺而罔顧人命等,而原先的攻殼機動隊直接跳過這個道德議題,主張人類已經達到了這樣的成熟技術世界,是心靈要如何跟上,而不是僵持在這個背景設定的道德議題上,如此說明了即使是改編作品,也偏離了本質核心的部分。即使是《銀翼殺手》幾十年前的電影,也早已跳脫這個道德議題進而論斷如何分辨機器與人,人又該如何自處的內容,所以真人版電影就背景已然高度進化的世界,美術達到了,但精神卻是脫節甚至倒退的。我想這也是這部真人版電影最具爭議之處,劇本的欠缺說服力導致了整部電影敘事的疲軟,對白也間接受到了影響。
正是由於原作、押井、神山等人對這個議題有深度的體會,才能創造出如此具有前瞻性的賽博龐克作品,也是因為抓到這個作品的本質,才能預見人類正在實現攻殼社會中的未來。如果偏離了這層骨幹,這種切中人類反烏托邦中要旨的預言,劇情將無法自圓其說,也無法塑造令觀眾滿意的故事,因為顯而易見欠缺野心,也欠卻那樣精準剖析人類發展的社會觀察。
在九零年代,《阿基拉》以及《攻殼機動隊1995》押井的劇場版,後續作品的延伸以及對好萊塢一票導演的啟發十分深遠。如果說《銀翼殺手》提出了一個至為關鍵的問題,《攻殼機動隊》可以說是這問題的深入延伸,真正向虛實的邊界駛去,令人深切地感受到科幻不再是遠在天邊不可及的幻想或是迷人的床邊故事,而是繪畫出一張美麗卻令人不安的前景,就如同《1984》當時對世界的影響一般,讓人看出了專制政府在未來世界的影響力,《攻殼機動隊》亦為此類反烏托邦現象的傑出預言者之一。
儘管原作有著以上這種種的包袱,但這部真人版作品以優點來說還是出彩的。原因在於定位上,即使讓許多熟悉原作以及熱愛原作的觀眾對劇情難掩失望甚至從選角就有激烈爭議以及批評,但無可否認的,片商投資這樣的資金是為了以主流媒體向大眾介紹了攻殼機動隊的世界,再現一場精采的科幻娛樂電影,對於反烏托邦的探索不是主要的目標,畢竟最終只模仿了形象而不見本質。
可惜的是不如《飢餓遊戲》那樣,即使反烏托邦的劇情有著不少缺陷,觀眾在感情上能與劇中演員的感情做很多連結,包括青少年情愛的羈絆,或著是《移動迷宮》對於恐懼的本能以及自由的訴求。《攻殼機動隊》這個故事本質,身為「人」去連結觀眾的地方,是獨到而抽象的,一個人不可避免地必須曾經做過自我以世界兩端對立的哲學思考,才能在攻殼機動隊裡瞥見劇情的本質,其連結是抽象層次的。
我們可以看出真人版2017編劇最想與「攻殼」連結之元素,除了過往押井劇場版之外,就是劇情關於記憶的部分。原作垃圾車的駕駛由於被傀儡師控制而植入不存在的記憶,導致行為動機錯亂並有了不屬於自己的人生。靈魂在這裡被提出一個質疑,它能夠被替換嗎? 他能夠被修改嗎? 如果可以的話,什麼是Ghost? 何者是那乍看不可褻瀆不可複製,自由意志的源頭? 所謂的我?
這層概念被真人版導演放大並且置換為整個劇情拼湊記憶的核心,主角也變為其中一環。但是如果仔細思考,原作在這裡挑戰的,並不是傳統的「我是何者」此類記憶事件。他的目的是傀儡師質問了你,如果信息能共有複製並且置換的話,你的個體有何意義? 相對來說,他是一個「群」的意志,這部分在許多科幻作品裡也有闡述過,他只是一個發聲的角色,意志在人工智慧的海洋中甦醒了,這表示你所謂獨一無二的Ghost被嚴重挑戰。自我 - 不復存在! 或者,不存在以我們過往認知的形式。
這是很跳躍性的概念,許多以個人為主題的哲學思維很難去想像「我」不存在後的世界,意義也許將會全部喪失而荒繆化,這也是最終結局素子被邀請融合時,真人版與押井劇場兩者最大的不同。在真人版劇場的哲學裡,找回所謂的遺失的自我,讓自我完滿,進而達到自我實現,才是最高的目標。他們不會去追求完全不知源頭,探討如此虛無的靈魂核心概念。
攻殼系列作品要告訴你的是:「信息,無所不在。」靈魂能自由在群體的殼裡遊走,並且以某種抽象的形式維持住自我。如果攻殼只是這樣真人版的設定,事實上很多事物的動機是說不通的,包括素子之所以冒著被駭的危險潛入意識的海洋追尋真兇,反映出了他對自我的意識是相對薄弱的,比自我更上面的是,是一種對存在的探求,我是誰? 從哪裡來? 要到哪裡去?
他深受同樣在機器智慧海洋裡覺醒的傀儡師所吸引,因為傀儡師問了一個人類信息化社會不可避免的問題,當個人身分能夠被取代,甚至個人意識精神能夠被替代。個體的意義將自行消逝。笑臉男同樣對社會開了一個這樣的玩笑,他公然挑戰你對獨一無二元素的解讀,嘲諷你的不可替代性。又在最後流露出對社會那幾不可見的關懷。這不正是一個社會觀察家的科幻作品?
或許攤開來看,真人作品的優點在於放下原作的包袱之後,以另一種層級來看,他呈現出了一個易於接受的劇情跟富有異國風情的世界觀。他致敬了押井動畫劇情版的多數視覺要素跟美術概念,包括分鏡、動作、機械都讓人驚嘆其3D造景,美術細緻且優秀,除了在國家文化元素,包括香港以及中國、日本的引用上,以及很多原作迷可能會忽略地「視覺概念」上,包括被信息海洋困住的「金魚」象徵了女主角的個人觀感,「藝妓」的異國風情玩賞與主客反轉,光學迷彩與玻璃碎裂折射出的光陸怪離,破舊擁擠而潛藏真相的城區。
以要讓沒有看過攻殼的人用一種較為平易的角度去感受攻殼魅力的話,是一部傑出的商業娛樂作品。選角上,史嘉莉喬韓森很認真去演出這個角色,她非常適合。雖然編劇的缺陷是顯著的,但史嘉莉就表情動作甚至是機械感的揣摩,我認為是頗為用心的,一個人對身體的感受度或者義體的行動跟常人有何不同,她都有試著去表現出來。
在角色情緒上,為了觀眾的認同與商業的考量,史嘉莉萬不能表現出《攻殼機動隊1995》素子那樣的抽離感,否則觀眾可能會更難認同這個角色。對於角色的同理心或許是這部電影表現優秀的其中幾個部分,很多地方為了讓觀眾感同身受做了許多努力,這種折衝之下,她試著去演出一個壓抑情感衝突拼湊自我的女角,但也許是本身魅力濃厚,觀眾可以輕易地感受到真人版的素子是很有感情的;劇本跟編導更期望她是一個人類,與系列作品有一個重要的差別,這個改造是被迫強加的,那顯現了隱藏的主題,她想變回一個正常的人類。這也與之前的攻殼作品相去甚遠,因為那些作品強調所謂人類的部分,並不是真正意指保留所謂「肉身」,導致劇情導向更像是一部美國電視劇,拿到了皮但是沒有見骨。
總體來說我是喜歡這部電影的,沒有冷場,華麗的視覺效果,以觀眾容易理解的角度在攻殼的假象背景裡演出了一場精采的同人改編戲碼,關於找回自我認同與意志來看是部娛樂佳作。越能夠以攻殼作品之一,放棄對原作的執著去看,越能體會其中的異同樂趣。看完電影後我曾獨自思索,難道這部真人版電影沒有帶動更多對攻殼世界的討論,讓許多人的思考與批判交火,感受到那種視覺與設定的魅力嗎?
肯定有許多觀眾因為這部電影回去看了間隔幾十年的其他作品,對於豐富整個IP的考量,我覺得這部作品的劇情反而讓更多人去檢視什麼是「攻殼機動隊」,許多嘻笑怒罵或嚴正批判的文章不也讓觀眾感受到攻殼的哲學思辨? 結論來說,我都認為這個改編真人版是必要而且值得欣賞的,商業電影的製作絕非多數批判認定的那樣可以輕易去兩全,但野心上就十分可惜了,顯然其劇情是趨於保守且被大幅修改過的。它沒有像是九零年代的作品那樣挑戰了人與世界的看法,對於科技以及人類的慾望提出了精準的質疑,也沒有像是被攻殼影響的後續作品《駭客任務》那樣對世界的虛實以及未來資訊科技有這樣迷人的想像以及批判。
在節奏場景以及娛樂的等等效果的製造上,這部電影是優秀的,但是總讓人感覺亞裔以及東方的一切是被硬生生切開的。素子雖然是義體,但就名字素子來看是日本人,設定來看母親是香港人,但是跟他的華人朋友被改造後都成為了西方人;其他如北野武講了日文但是從頭到尾他講他的日文,公安九課的其他成員回應自己的英文,而且北野武扮演的是北野武本人,我看不出他飾演的荒卷有跟其他成員有任何感情交流之處,只見他如《盲劍客》裡帥一把的刺客幹掉後離去,但荒卷這個角色是一個組織頭目不是黑社會領導,有些人很喜歡這種傳達,我是認為可惜了,荒卷是能在情感上與公安九課有更多交流的角色。
許多影迷可能期盼的是另一種深入的哲學探索,公然以此題材及高預算挑戰全新的領域。很可惜,除了致敬既有的內容之外,或許考量商業,或許劇本不甚完善,這部作品的改編終究是沒能踏出那令人驚豔的一步,而是以商業娛樂作品的姿態再生,我想在攻殼影迷中是很不能被接受的。
末了,Ghost in the Shell的許多意涵是不易言說的,只討論《攻殼機動隊2017》有多不符合期待而不去談之前的哲學對我來說太形式化了。《攻殼機動隊:Innocence》裡的副標「生死來去,棚頭傀儡,一線斷去,落落磊磊」,是警醒還是虛無? 誰扯著那線頭? 誰在彼岸呼喊? 它並不總是需要嚴肅以對,可以冷澀可以幽默,無須自溺自憐,也不用窮究執著。端看人類怎麼樣去面對荒缪。
在這部系列作品中,我一直很喜歡巴特的態度。不管這個世界或是公安九課的任何成員向他提出哲學性的問題,巴特一貫的做法都是務實回答。簡短、深刻、並且根基於經驗主義。巴特並非沒有矛盾,但是他總是能以他的風格消化人生;最單純的接受並且生活下去,那樣的行為本身就創造出無須言說的意義。
存在主義作家卡繆曾在札記中寫道:「雖無望卻還是微笑。無路可出,但不斷地,明知徒勞無功地想當主宰。重點是:不要迷失自我,也不要遺失自己沉睡在這世間的那部分。」
至少,我的Ghost是這樣告訴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