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大隊長》看完淚流滿面的現代嬉皮傳記 劇透
這是一部討論度遠遠低於它所應得的, 甚至, 我不害怕用"經典"一詞為基準來衡量的電影. 很久沒受到這樣討伐教育、體制、政府, 乃至於文明, 幾乎是往你胸口單刀直入的衝擊了.
Viggo Mortensen飾演的老爸Ben帶著他的孩子, 如希臘哲人領導的學派, 如切格瓦拉的游擊隊, 在山林裡過著避世地、全面地反抗著現代文明的生活. 這麼做是有些原因的.....
以下可能有點亂, 我不按敘事進行, 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只因它太好, 給得太多, 腦中那些被塞滿的烏托邦理論、無政府主義、左派名詞、成長辯論......和一切可能的衍義, 我不知道從何說起, 不知道怎麼表達我有多麽喜歡這部在開演五分鐘後就不曾停止給我思想與感情重擊的電影, 我想到一首歌—Welcome to the Jungle. 歡迎來到這個殘酷的叢林人生, 就這樣開始吧.
歡迎來到叢林
在Ben的森林學校裡, 真的是森林學校不為過. 孩子們必須自食其力, 自憑本事狩獵, 否則就得挨餓. 獵鹿對兒子來說, 是一個成長儀式. 不同的地方是, 它跟文明社會那套毫不相關, 文憑和學校裡的考試在生活上總派不上用場, 食物得在超市裡買, 一切都被著結構化且附帶著必然的瑕疵和不正義. 所以當你看到Ben和孩子們在超市裡使技倆順手牽羊然後成功脫身的時候, 你跟著大聲叫好, 把這看成不過是另一次狩獵行動.
在叢林裡就是反現代文明其道而行, 人殺死鹿, 茹毛飲血, 你得面對這些殘忍, 赤裸裸地直視這個世界的本質, 這是大多人不願意、也沒有勇氣面對的弱肉強食. 後來小女兒拿著弓, 卻遲遲望著綿羊在那兒, 就是無力的在那, 於是她下不了手. 那天大家就餓肚子了. Ben的叢林夢不會永遠順遂. 戰爭開始了. 後來在親戚餐桌上, 子女一干人對表兄弟口中的潮牌、球鞋一無所知, 看到電動驚訝地說不出話, 還得面對鄙夷眼光. 這是孩子們被夾在父親和其他親人之間, 是都市和叢林之間, 各種二元立場的激烈交火.
直接與逼視
對小孩這樣不殘忍嗎? 導演不是要給觀眾看虎爸如何嚴苛訓練 —這點近似於冠軍女兒不該被這樣誤讀—要給觀眾的是必然引起著殘忍、惻隱情緒的”直接”. 父親對孩子的說話態度、用詞選擇、教育方式, 還有不只作為舞台佈景與道具而是隱喻的叢林、獵刀、血......所傳達的, 是非常直接至誠的. 直接, 至少就我來說, 這是這部電影的文眼.
觀眾一定忘不了在一行人在公路上, 小女兒讀《蘿莉塔》的時候. 這在文學史上曾經驚世駭俗的反道德指標, 顯然就不是一般大人會讓一個十歲上下的小女生讀的. 老爸要孩子詮釋, 不是背誦, 而是用自己的話說. 更小的孩子於是又問:「強暴是什麼?性交是什麼」老爸據實回答. 在親戚家, 阿姨語帶模糊避諱死亡, Ben在小孩面前毫不隱瞞; 一邊不讓小孩喝酒, 一邊則無傷大雅. 兩端分別是認為「小孩有耳無嘴」和把孩子作為一個成熟的、有資格做出定義並面對世界真相的獨立個體來看待.
這是為什麼《神奇大隊長》動人的原因, 作為土生土長的美國電影, 有著標準的故事結構和語法, 卻跟大部分那些隔靴搔癢的電影劃清界限, 又不至於為批判而批判. 你可以看到Ben總是不避諱, 永遠在子女面前赤誠地, 給最直接的定義. 讓人回歸到對於知識最原本的態度, 如同蘇格拉底和哲學家附身一樣—學問的起點從定義、命題開始. 這種誠實既讓人痛快且怯於直視. 當然, 有時候它是刺得太用力深了一點, 還是瑕不掩瑜的.
缺席的母體
從故事邏輯演繹, 觀眾必然好奇他們苦苦修行為難自己的原因? 原來像隱士躲在山林裡並不只是反社會憤青老爸的一廂情願, 而是為了母親Leslie—其實在片中幾乎缺席, 卻真實存在著. 從諸人對話得知母親身有痼疾, Ben某種意義上為了妻子養病, 選擇躲避山林這樣的生活形式. 片長進行不久, 電話傳來在醫院的媽媽死了. Ben在森林小屋裡, 對著一眾兒女, 沈默了一段時間, 這組長鏡頭乍看要告訴觀者:我要怎樣對小孩委婉說明媽媽的死, 甚至是怎樣”欺騙”. 對大多數電影來說的常理, 在這裡卻是一個誤讀. 因為Ben接下來說的話:
“媽咪自殺了, 她終於做了.”
電影給的線索並不隱諱, 如果在這方面不管或是自身, 或是發生在親友之中經驗的人就明白”自殺”這詞的難以承受之重. 從站在自殺者家屬角度, 主體卻”不在場”的脈絡來理解這部電影中的憂鬱症或精神官能症主題, 我認為這比起一些直接描述病患狀態的電影像拉斯馮提爾的《驚悚末日》, 這種缺席更為衝擊, 因為更痛苦的也許是得面對長期創傷和後續精神照護的自殺者家屬.
不過我不想完全從這個方向解構Leslie的死, 即使經驗讓我深深了解那種痛. 仍隱約察覺到這種痛不僅來自親人死亡, 而是價值觀瓦解、體制失衡或更高層次的傷害. 看到最小的男孩 (在片中他被設定為挑戰、反思父親價值觀的不穩定存在, 合奏時破壞大家節奏, 後來也是第一個變節逃離父親的) 反應是怒吼, 拿刀揮舞狂刺的時候, 像他們為了生存在叢林中不得不對對著獵物做的那樣. 反過來母親卻是都市叢林內迷路的小白兔, 文明的犧牲者, 最後被現代社會這巨獸給卸了.這邊開始讓我止不住眼淚.不只是經驗上對死者的同理, 更是被本片怒吼似要吼出人生解答的那種能量給完全擊垮.
"我們想念媽咪."
Leslie的缺席使得這個角色站(飄? 躺?)在一個幽微的位置, 以非常接近象徵的概念存在著. 除了以夢境的方式出現, 有些鏡頭帶過她的照片, 仔細觀察可發現她的無所不在, 透過丈夫和孩子們以第三者的方式書寫. 她可以代表很多意思, 除了孩子們的母親、丈夫的妻子, 更是一種逝去的美好、都市監獄裡的幽魂、對文明的反對票、原始的生物本性.
塵歸塵, 土歸土?喪禮對喪禮
她是諸人所苦苦追求的, 家庭社會結構和價值觀的範型、各種理想的投影. 因此, 在封裝著回憶與理型的母體的召喚之下. Ben和子女們要”取回”母體. 他們拒絕承認外祖父版本的基督教傳統土葬. 在基督教觀念, 肉身來自塵土, 該當回到塵土. 火化乃是違常. 但Ben一行人寧願紀念慶祝左派學者諾姆·喬姆斯基的生日, 卻從不屑聖誕節和基督神話. 他們要還原真實版本的母親樣貌, 她是佛教徒, 是哲學家, 是不願死後還被困在這小小棺木裡的.
於是一行人五彩繽紛地落下, 打扮得像Magic Mystery Tour裡的披頭四一樣, 成為喪禮的不速之客. 敲打著棺木, 念出亡妻的真正遺囑. 於是他被趕走. 那些背頌經文, 卻根本不認識他們母親的假道學對他們投以白眼. 「誰才是瘋子?」許多電影主題說破了在處理這樣的正常v.s不正常議題, 此處在不被世人理解的無比悲憤中又調和了一些彩色幽默.
再來那些衝突與妥協我們略過. 到他們終於贏回母親的身體. 遺體在一般電影裡是冰冷的, 這裡打光卻美得不像話, 母體最後神聖地迴光返照. 他們在湖濱, 堆起了柴與花, 點火. 唱起媽媽生前最愛的一首歌, 這個高潮我想還是賣個關子. 想這首對搖滾樂迷來說近乎國歌的旋律一哼起, 不知要把多少人當年的純真、反叛的勇氣和眼淚一口氣如雨召喚下來. 這是你在電影裡看過的最美葬禮沒有之一.
按照遺囑, 化其為塵, 卻倒進馬桶. 雖然不完全等於但像達達主義或任何歷史思潮那樣的, 對所有舊有的秩序、思潮以及終極的哲學問題—人的存在, 反動與反思. 最後只不過是一把灰, 倒在哪裡有差嗎? 沖水聲下去多麼短暫, 多麼轟隆隆的如雷巨響.
屈從或妥協?
“我們不回家嗎”
最後的家到底在哪? 他們搭著校車改裝而成的巴士史蒂夫號—作為Ben教育理念的具體化, 對體制的嘲諷—回到森林再度與世隔絕了嗎?Ben和丈母娘聊天時直接引用了柏拉圖, 他倆夫妻是要建立那樣的理想國, 在辯證訓練下的小孩通往真理的道路上, 成為真正有用、能治理世界的哲人. 母體逝去以後, 意味著他們某種程度地放下與妥協. 你可以看到不存在絕對的是與非, 沒有不由分說的善與惡. 就連站在敘事的”反派”地位的外公, 戲份不多卻是畫龍點睛, 在葬禮上擁抱孫子, 也沒有當著面給Ben難看, 和小孩相處時跟著做伏地挺身, 暗示著他的放下身段, 如此不惡與不扁平.
他們最後上了校車. 回歸文明, 或許吧. 但在森林裡發生過的、最好的最理想的某些部分還像母親一樣活在心裏. 太多激烈精彩的言詞火花, 不只在孩子們之間, 我相信《神奇大隊長》必也在曾經痛過、在體制內曾經深思過、在世界上認真呼吸過的人們心裏, 溫暖地長久迴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