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前上路》 每日澆水的流沙盆栽 劇透
失敗的公路電影 ◎葉青
告別那些無所謂的
漫長的錯誤
痛覺先一步老去了
在夢裡作一個高速公路收費員
車子不斷迎面而來
接過一小張紙
明天也是
※※※
你有過這樣的經驗嗎?下著大雨的午夜,楞楞看著電視電腦發出中性的電子光芒。不想要跟任何一個人說話,但又渴望跟誰說說連自己都不知道的什麼。手機打開又闔上,通訊軟體滑了又滑,大家都在線上,
但沒有一個人在心上。
這樣的情緒連煩躁都算不上,可是經歷過的人會理解,有時候沒有一個可以恨的,可以痛的,那才是在人間四處奔逃也無處可躲的。那種撲天壓地的情緒,有些人會很方便的說只是寂寞,但那還是有一些不同。
「痛覺先一步老去了」的疲憊無力感
那種感覺,大概就是看完《末日前上路》後所留下的餘味,難以具體形容,卻是真確知道的確存在的孤絕感,也像是葉青〈失敗的公路電影〉所說的「痛覺先一步老去了」的日常,每日每日,重複接過一小張紙,讓機械性的業務填補自己的人生。《末日前上路》當然不算是「失敗的公路電影」,但葉青的這首詩卻與《末日前上路》骨子裡的基調相符,都有一種深深的疲憊無力感。
檢視故事軸線與角色的互動,會發現《末日前上路》是一部動機薄弱,角色鬆散,行動邏輯不具系統,劇情的結構開展也難以自成其說的作品,但是這部電影讓人難以移開目光的,也正是這些在其他電影被視為明顯缺點的脫勾人生境遇。不是每個人的人生都是西裝革履,每一步都踏在正確的拍點上。有時候敷衍潦草的倉皇徬徨,反而佔了人生的大多數時節。
兩根隨機捻合的線
《末日前上路》主要推動劇情的兩個角色也是如此。科奇斯(Albert Dupontel 飾演)與吉魯(Bouli Lanners 飾演)的硬漢兩人組,柯奇斯是蓄著鬍的皮衣硬派;而吉魯則是戴著金色耳環,穿著皮靴的壯漢。兩人牽著一隻狗去尋找一隻手機,但爺倆遇到的危機其實都是不怎麼切身也不那麼能被認同的衝突。除了在酒吧互看不對眼的爭執之外,吉魯在執行任務當下,必須面對自己日益衰弱的心血管問題;柯奇斯在幫助路人時,還誤把車鑰匙給了素不相識的女人,導致自己必須在寒風的夜晚蹲在卡車後面一宿。這兩個硬漢不但有時軟軟的,還老老的,累累的。雖然外表剛硬,但吉魯與柯奇斯早就已經必須承認日益疲軟的事實。
另一個故事線是威力(David Murgia 飾演)與伊莎(Aurore Broutin 飾演)的年輕情侶。這對年輕情侶倉皇無助地在這個灰暗的世界奔走,因為覺得末日即將來臨,所以就算是躲藏偷竊開槍,也都是理所當然的自衛。無明無覺的他們,說不清自己要往哪裡去,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些什麼。這兩個愚蠢而沒有任何方向的年輕幼獸,充滿了力量卻無處可去,只能夠對著所有接近的事物嘶吼示威,但卻沒有能力真的到達什麼地方,真的展開行動。
兩條故事線像是兩根隨機捻合的線,在荒涼的小鎮時不時的交接。這個法律無法約束的灰暗小鎮,彷彿真的就是末日之境。雖然所謂的末日,只不過是輕微智能障礙的威力與伊莎「看電視」得知的,但荒敗的場景,法外之徒橫肆,就算世界末日還沒到,這裡也是不折不扣的冷酷異境。
用盡全力卻怎麼也不足夠
灰階的天空時時刻刻在這部冷調的公路電影出現,雖然也有繁星燦爛的夜晚,但裡面的人事物似乎都沒有什麼正向的力量。電影中的場景要不是僻壤荒沙就是廢墟工廠。吉魯與柯奇斯短暫下榻的民宿是由一個動作遲緩老邁長者經營,他們所面對的多金雇主要追回手機的原因只是因為裡面的性虐待影片,而為此他們要受到鎮中的惡少刁難,用機關槍射爛行車,也無法反抗。
潦倒。窮途。末路。兩條故事線的兩組人馬各自在自己人生的困境中掙扎著,越來越孱弱,越來越灰敗。雖然在《末日前上路》中,導演安排了一個關鍵的救贖角色「耶穌」(Philippe Rebbot 飾演),也借用了溫柔慰藉柯奇斯的女子克勞拉(Suzanne Clément 飾演) 與廢墟月台偶遇的大角鹿讓觀眾覺得這世界並不是那麼冰冷無望,但不管是耶穌、克勞拉、大角鹿,實際上都沒有辦法真的拯救誰。
耶穌在裡面可以說是具有特異功能的存在了。他遊走於兩組人馬之間,前一幕安慰威力與伊莎,下一景又與心臟病發的吉魯隔著床簾談心。不知從何而來的耶穌努力地扭轉頹勢,但就連功能定位如同希臘戲劇中機械神的他,也對著教堂中,十字架上的耶穌說出:
「我真的已經很努力了。我盡力了。」這樣子疲憊感十足的話呀。
而擔任女性治癒力量的克勞拉,除了肉身的慰藉與擔任劇情推動的過場角色之外,實際上並沒有太多出場機會。作為靈性象徵的大角鹿,最後也被導演安排中槍倒在柯奇斯面前,讓柯奇斯射殺了牠。所有的救贖可能,都刻意地被抹除了。末日本來就不是天崩地裂,不是爆炸火山,末日其實是有一天醒來,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再也沒什麼可以追尋的,沒有什麼可以期待的,沒有什麼努力的。雖然每天都好努力,好努力地咬牙撐過去了,但如果人生就像是鄭聿〈最近的最遠〉一樣:
也漸漸明白
每日澆水
總有一天會變成流沙
人生的本質是什麼呢
照顧自己
開始像照顧盆栽一樣困難
那麼疲憊,那麼頹唐,就算每天努力地灌溉,也像是灌溉流沙一樣。這樣的人生,真的還有希望嗎?《末日前上路》,是不是上的也還是一條末路?
被人群與生活淋濕時
這真的是難以回答的問題,而這樣的問題藉由吉魯的口中問出來了。他問那個已經衰老遲緩,卻還是堅持要照顧一整間旅館,在溫室培育花朵的老人:
「為什麼你要繼續種花、打掃房間,為什麼要繼續下去?」
老人看著他,說:「因為生活不只是呼吸」
而後,吉魯藉由協助埋葬無名屍,以及拯救躲在荒屋的伊莎,最後與柯吉斯決定四人一起旅行的結尾,重新振作起來。導演彷彿想要藉由這樣的行為告訴觀眾,只要是為了幫助別人,就能夠重新對自己的人生做出一些改變,讓自己尋得人生的方向。但真的是這樣嗎?我想在電影最終的結尾,名叫耶穌的男子,孑然一身走向城鎮的背影就已說明了一切:助人可以是一種選擇,但不會是每一個人的答案。
「那麼認真,只是想要你了解。但,還是錯過了」,這是理查.葉慈版本的「孤獨」,而我們每一個人,每一日,面對的全有以及全無,可能也都是不一樣的。從機械的日常收到的每一張紙片也許都標著不同的符碼咒語,但每個人的生活,可能都曾有過,將來臨,那些有如灌溉流沙盆栽的日子。
而在那些被人群淋濕,被生活淋濕的雨夜。請別忘記,縱使經歷不同,痛苦事件不同,但感受有可能是相通的。那些痛苦並不是專屬於這個世界某一個人的特例。在這荒暗的世界角落,某一個失眠者,也許與我們共有那一種痛苦。那不可能只是一個人的重量,也不該是一個人的重量。理解了這點,發覺在這迷霧的深谷中有其他同伴正在跌跌撞撞地迷走奔逃,那麼,也許也就發現最壞的底部就在這兒。發現了底端,也就可以慢慢向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