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談美國恐怖故事:《逃出絕命鎮》 劇透
這也許是2017上半年最讓人驚訝的電影。不只是其以極低成本(450萬美元)達到極高的票房佳績(將近2億美元),故事本身鮮活的趣味性、出人意表的轉折、對好萊塢類型劇公式的種種翻轉,以及對種族主義嘲諷而豐富的省思,都讓《逃出絕命鎮》(Get Out, 2017)值回票價。
恐怖、心理驚悚的敘事基調,恐怕讓部分膽子沒那麼大的人望之卻步。編導在彰顯批判和嘲弄的嚴肅主題時,仍不時穿插黑色幽默式的笑料,那些令人忍俊不禁的橋段和怪異嚇人的情節彼此交錯,節奏緊弛之間拿捏的恰到好處。整體之成熟讓人難以置信:這竟然是喬登.皮爾(Jordan Peele, 1979-)第一部執導的作品。
(作為大銀幕初試啼聲之作,喬登.皮爾在本片展現了充分的才氣)
錯過這樣精緻小品是可惜的,哪怕多麼排斥驚悚電影,本片都應該一看。其出色的幽默設計也能有效沖淡驚嚇感。只是,平時不嗜食恐怖片的觀眾,比較不適合在夜間觀賞:《逃出絕命鎮》營造詭異氛圍的手法確實一流,足以讓人在散戲後忍不住胡思亂想,還要疑神疑鬼的東張西望。
筆者平日並沒有涉獵驚悚恐怖類型的習慣,因此很難條理化、系統性地來談論這部電影。以下藉由問題引導方式,條列幾個我對《逃出絕命鎮》比較有興趣的內容,自問自答一番。論述中必然涉及劇情內容。考量到懸疑和意外性之於本劇的觀賞樂趣舉足輕重,還請自行斟酌,未讀勿入。
●基於趣味和意外性,本劇有些超乎現實想像的情節設計,編劇上是藉由哪些安排使之合理化而讓觀眾得以接受?
(無論是強力催眠或意識轉移肉體,都難免帶有離奇的色彩)
《逃出絕命鎮》中,最超現實的內容有二,其一是阿米塔吉太太的催眠術,其二是迪恩.阿米塔吉先生施作的「凝結」腦部手術。催眠在醫學和科學上,自然有其一定的理論依據和應用方式。某些直銷團體和新興宗教,或也藉此達到激勵、甚至洗腦的效果。但那通常經過較長期的潛移默化、固定儀式性的特殊行為、同儕鼓動壓力、神秘體驗的製造或展演,搭配特定環境安排(極端的恐懼或疲勞,或是案主亟需求助時)才能達到預期效果。像阿米塔吉太太那樣,足以讓人瞬間沉睡的強力暗示,甚至封閉人格意識,很難說那是能真實實行的技術。
每個人對催眠暗示的接受程度各自不同。像劇中主角克里斯這般身體健康、心智健全而成熟的人,一般而言也應該不容易受到暗示影響。編劇於是安排他自我表白,有關童年喪母的精神創傷,成為阿米塔吉太太施術的突破口。
於此令人不寒而慄的關鍵,在於凱薩琳.凱納(Catherine Keener, 1959-)演出的阿米塔吉太太,看起來就如同任何刻板印象的白人中產家庭中,一位溫柔和善的白人母親那樣表面親切,但她只用隻字片語引導,就以催眠術對克里斯造成最致命的攻擊。那完全表裡不一的反差印象,以及比物理手段更有效的精神暴力,著實足以嚇壞觀眾。至此,觀眾們恐怕都很難再去留意強力催眠的不合理了。克里斯因為作為非裔人種而遭受的殘酷對待,才是更該留意的敘事重心。
(長於忍耐的克里斯,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彷彿是美國黑奴遭遇的縮影)
至於迪恩先生繼承自阿米塔吉家學、移植心智到他人身上的「凝結」手術,則只消視為蒸氣龐克風格的科幻描寫,也就見怪不怪。在這樣主題鮮明的諷刺劇裡,超常的科學生醫技術,明顯是寓言體的一部分。劇中,富裕而衰老的白人們將自己的意識,透過凝結手術「轉送」到年輕健壯的黑人身上,以侵佔其肉身,或許可以視為導演對於美國白人普遍剝削黑人、資源分配不均的具象描寫,甚至連身體的自主性都要被奪占。也許手法上略嫌誇張,但想必導演是想藉此鮮明突顯出白人對黑人的壓迫意象,而其目的也成功達致。
●《逃出絕命鎮》有許多幽默設計,與之對應的則是驚悚詭異的氣氛營造,導演如何處理此部份演出效果?
(本劇在詭異神情的捕捉,無疑是非常出色的,經常讓人感到渾身不舒服)
在這樣描述種族衝突的恐怖電影裡,為了避免對觀眾造成過度壓力而感到精神疲勞,適時的插科打諢實屬必要。在本片是由主角克里斯的好友羅德擔此大任。羅德有著典型黑人刻板印象表徵:嘻哈節奏的說話方式、滿口富有創意的粗話、對白人不信任等。每次克里斯跟羅德通電話時,其直率又帶點誇張的反應,總能為電影院帶來快活的空氣(但於此同時,羅德並不完全依循刻板來扮演愚者,反而真正為克里斯帶來實質幫助)。
本劇於道具設計上也有意思。在克里斯反擊阿米塔吉一家人時,用上了法式滾球和壁掛裝飾的馴鹿角,雖然是近年動作片所流行的就地取材做法,但由於器械實在太過離奇,觀眾看了恐怕莫不目瞪口呆又拍案叫絕。另外,在克里斯被囚禁時所觀賞的「『凝結』手術說明影帶」,不但用上老舊的拉窗式映像管電視機,影片同時播放那節奏輕巧、情緒快樂的二十世紀中期英文老歌,配合老阿米塔吉電視購物式的直銷口吻,根本讓人又好氣又好笑。也正因為那錄影帶內容表現出來的情緒愈是積極正面,和他們實際上殘酷變態的作為對比,更有種說不出的詭異感。
以老歌、懷舊物件搭配恐怖或暴力場景,藉此營造反差衝突的異樣感,類似手法已經是黑色幽默的重要一支。在文明衰退、質疑科學的科幻題材尤其常見。最顯著者見諸電子遊戲「異塵餘生」(Fallout)系列,以及「生化奇兵」(Bioshock)系列。反差愈大,怪異的感觸便愈是強烈。特別是當黑人克里斯被囚禁在白人豪墅地下室,聽著如此歌舞昇平、代表布爾喬亞階級派對風格的歡樂音樂,對比全劇開場跑字幕時沈鬱厚重、屬於黑人的非洲式靈歌,則更是令人倍感不安。
其餘在演員表現上,就多延續好萊塢經典的神經質表演。如同安東尼.霍普金斯(Sir Philip Anthony Hopkins, 1937-)爵士在《沉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 1991)中,瞪直了眼球、減少眨眼次數(漢尼拔幾乎不眨眼的),異於常態的神色呈現,可以說是人為地觸發「恐怖谷」效應。這在《逃出絕命鎮》可說是屢見不鮮,各個經過人格「轉送」的黑人,都顯露出如此不自然的表情,宛如傀儡一般怪異。加上就此大量的臉部近拍特寫,更有效達到壓迫觀眾感官的成果。
(特寫、人魔式的不自然神色,都將不安的情緒層層疊高)
●作為類型電影,《逃出絕命鎮》不免俗地使用了些較典型的套路,但喬登.皮爾往往是採取變形、顛覆的做法,使得公式橋段產生新鮮感,劇中有哪些較顯著的表現?
舉例來說,前面提到克里斯的好友羅德,雖然是以模組化的黑人形象亮相,但可沒有照常見的公式扯後腿。滿口幹話的他其實腦筋非常靈活。除了在故事初期就提供克里斯中肯的建議,事件發生期間,他也盡全力試圖做出有效協助:他查了相關的黑人失蹤案件、報警(雖然因為太離奇而不被受理),還幫忙餵克里斯家的狗。更重要的是,他甚至作為最後的「天降救星」登場--雖然當時候克里斯本身已經在收尾了。
(外表看起來有點矬的羅德,卻是全劇的最大MVP)
那又是一次精彩的顛覆。就在克里斯準備要跟蘿絲做出了斷的最後,警車鳴著警笛出現。根本惡黨的蘿絲出聲求助,顯得克里斯像是壞蛋。故事前期那意圖盤查克里斯、將黑人視為犯罪預備軍的白人警察,此時浮現在我的腦海。就在觀眾心中暗暗驚呼「不會吧」,並靜待善惡逆轉的悲劇發生時,警車門打開,走下來的竟然是擔任航警的羅德!觀眾都忍不住笑了出來:這才是我們期待的勝利!
導演漂亮的利用了觀眾對於典型演出的預期心理,翻轉刻板敘事之餘更帶給觀眾意料之外的愉快情緒,成為絕佳的釋放出口。本片高竿地消緩種族議題的殘酷成分,充分的趣味間仍能發人深省,卻又不會過度尖銳,這或許是本片何以能在美國不分族裔地廣受好評。其新鮮的表現手法,以及不特別偏袒特定族群的平衡演出(羅德報案時卻遭到同是黑人的員警嘲笑……),讓這部現代寓言有著其他同類議題電影少見的活力。
導演喬登.皮爾的黑人身分,多少為他在以較為戲謔的手法處理種族衝突主題時,提供更大的發揮空間。這恐怕是白人導演所不容易跨越的障礙--大多數人都擔心會被扣上「冒犯」的帽子。在此之前,只有昆汀.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 1963-)的《決殺令》(Django Unchained, 2012)等作品,膽敢大開歷史傷痛玩笑(當然,昆汀的一貫態度,是絕對表彰自由人權精神的),但於此同時,喬登.皮爾往後創作若能不侷限於膚色框架,更多元地呈現他出色編劇的可能性,會是其往後的重要課題。
從導演路數看來,希望他能成為如同艾德格.萊特(Edgar Wright, 1974-)特色獨到的導演,應是指日可待:我們需要更多《終棘警探》(Hot Fuzz, 2007)或《逃出絕命鎮》這樣的有趣電影--不管你們嗑了什麼,拜託也給我們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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