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自閉症？什麼是家？什麼是人生？

在羅恩‧薩斯坎德家庭美滿、事業如日中天的那年，三歲的小兒子歐文突然不說話了。歐文在他三歲這年被診斷為退化性自閉症，他與世界聯繫的大門從此被關上了，其他人不僅無法與他溝通，歐文的情緒也變得容易受刺激而激動。這個劇變對一個原本幸福和樂的家庭來說猶如晴天霹靂，尤其是在那個對自閉症所知甚少的二十多年前，在往後的幾年中，薩斯坎德一家經歷了各種治療、諮商，卻只感覺歐文離他們愈來愈遠，他們甚至做好了歐文或許永遠不會回來的心理準備。

在仿若與世界脫離了聯繫的幾年後，奇蹟的時刻降臨了。那是歐文的哥哥華特九歲的生日派對結束之後，華特獨自坐在院子裡，顯得有些惆悵，歐文晃到父母跟前，突然平靜地說著「華特不想長大，像是森林王子或彼得潘」，然後一溜煙地離去。薩斯坎德夫婦驚訝萬分，那可是一句有完整意義的話語，不是嘟囔，也不是模仿講話的聲響，活生生的一句話。

在過去的幾年中，歐文像個遊魂般自外於這個世界，他的父母沒辦法，只好一遍又一遍重複地放著迪士尼影片讓歐文看，此時的歐文已經把他所看過迪士尼的影片台詞全部記在腦中。自此，禁錮著歐文的小房間，好像對這個世界開啟了一道門，家人開始嘗試用動畫中的台詞與歐文對話，並且一起觀賞迪士尼的動畫。那個消失的男孩於是終於踏上了重新回歸世界的漫漫長路。

「動畫人生」是部根據真實故事與暢銷書《消失的男孩 (Life, Animated: A Story of Sidekicks, Heroes, and Autism) 》所拍攝的紀錄片。紀錄片拍攝的這一年，歐文正要從學校畢業，開始嘗試獨自一個人生活，並且融入社會，套句歐文的用語，整件事讓人「有一點緊張，有一點興奮」。此時的歐文已有相當不錯的社會能力，在學校主持了一個迪士尼動畫欣賞的社團，甚至有一個親密的女友。片中也記錄了媽媽柯妮莉亞與學校如何溝通的許多細節，針對歐文較弱的項目進行加強。

無疑地，「動畫人生」是部非常好看的紀錄片。常看紀錄片的人很容易就能理解到其本質上的侷限：時間。紀錄片通常包含了「過去」與「現在」：過去是一種回溯，回溯是一種對漫漫時間的片段格放，在時間洪流中的此岸往前尋找尚未湮沒的雪泥鴻爪；相對地，現在則因其缺乏了全局的視野，容易失之片面，甚至導演的一廂情願。

沒有一個事件在發生的當下，就已經知道它在未來會拿來拍成紀錄片的，如果可以預先知道這種事，就能事先把做過的事、說過的話、文件、照片，乃至於當時的心情好好保存了呀！正因為無法如此，紀錄片中對於過往，多是用訪談的形式，再輔以零散的照片、文字、影片等資料。然而訪談是一種非常不可靠的資料來源，因為記憶無可避免地有著易於扭曲、加工、創造的特性，是故太過以訪談來建構「過去」的紀錄片，可信度是要打點折扣的。

至於「現在」的這個時點，想當然爾，唯一可信的材料就是事件進行當下的畫面，畫面會自己說故事。看似簡單，對吧？可惜世界的運作不是那樣簡單純粹，在每一個瞬間的當下，每一個不同視角下，許許多多瑣碎的小事件正同時上演著，到底哪個微不足道的事件，真正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呢？這時才體認到，人類的視見有其極限，而鏡頭往往無力捕捉推動事情發展的真正關鍵。

正由於這樣的侷限，紀錄片往往給人一種雜亂拖沓的印象，那些名為「XX人生」的作品，更是往往受限取材的困難，顯得單薄而片面。人生是複雜多面的，究竟要如何才能捕捉有著各種層次、面貌的生命呢？「動畫人生」做到了，導演用極其精準的眼光，捕捉了一個生命的樣貌。從一個生命如何觀察這個世界、建立與世界聯繫的觸角開始，到其如何回應他人，乃至於如何存在；包含了獨處的時刻，快樂與失落，成長與缺陷，還有親密的人際關係，以及一段關係的消亡，那些徬徨的時刻，和努力成就一件事的滿足感。這些時刻被小心的記錄下來，並且細膩的層層堆疊，在短短記錄片中，建構了人生的完整形貌。

「動畫人生」片名直接取自原書的英文書名，其中animated這個字，有被賦予生命之意，一方面總括歐文重新在這個世界「活過來」的人生故事，另一方面則可以解釋為「動漫化的」，一語雙關，正好連結了片中大量使用動畫的手法。雖說本片多多少少給人一種為迪士尼打廣告的感覺，這個藉由迪士尼的動畫認識世界的男孩，從夢想與歡樂的奇幻樂園中所勾勒的世界樣貌，並不如一般所想像的平面單純，反而擁有與現實世界相當的層次與深度。

本片在描述過往的故事時，別出心裁地使用動畫具象過往回憶的剪影，「動漫化」了原本單調抽象的訪談，而能直接地引發觀眾的情感回饋。然而，那些美麗的手繪動畫並不是讓過往活起來的全部理由，太過不靠譜的想像在紀錄片也只是徒增觀眾對於真實的懷疑而已，實際上這些動畫是根基於歐文父母所保存的大量資料，包括童年的影片、就診紀錄，以及一些即使經過十年、二十年，仍然保有清晰細節的記憶的那些「奇蹟」時刻。和虎克船長比劍的畫面、「Juicervose」被理解的瞬間，以及其他許許多多被珍藏的時刻、記憶，那些就是父母與家人深愛歐文的證明啊！

時至今日，醫學界對自閉症的了解早已遠遠超越二十幾年前，我們現在有更多的機會將那些苦於自閉症的孩子們重新迎回這個世界。自閉症是靈魂的禁錮，是退化性的癥候，抑或如片中所說，是大腦永遠處於接受資訊爆炸的狀態，以致於世界對他們而言只是一團特大的雜訊，這些留待科學給我們最終的答覆。然而，這個社會對於自閉症患者的了解，我想很難說比起二十年期好到哪裡去，殘酷點說來，動畫人生的故事只是個經濟優渥家庭的幸運版本，而我們的社會能給這些家庭什麼樣的協助，能擔負起怎樣的故事呢？

對於有自閉症孩子的家庭而言，若是沒有足夠的社會、經濟支持，家人的愛所能給予的邊界又在哪裡呢？歐文的成長歷程淬煉了原創作品《配角的守護者》，這個簡單卻可愛的故事帶給我很大的感動，人生也許不一定得是主角視野的故事開創，而只是發見屬與自己的使命，然後完成它。在這點上，自閉症的孩子與我們其他人是沒甚麼不同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