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晚餐吃什麼?》失焦濾鏡下的幻燈片 劇透
對我來說,母親是最無法相互理解的最貼近存在,同時也是最能相互了解的最遙遠存在。然而,就算現在我想與她接觸,她卻已經不知在何處了。(《日本媽媽的臺菜物語》,頁16)
雖然隨著文字的書寫與發展,身為作家的一青妙逐漸剖析了自己的內心,確認自己對於母親的真實感受,但是由一青妙原著《一口箱子》、《日本媽媽的臺菜物語》所改編的《媽媽,晚餐吃什麼》,給予觀眾的一青家印象,卻還是停留在原書第16頁的這一段話上,沒有繼續往前,也沒有更多細膩發展。導致整部電影像是穿雜著各式各樣台式料理與臺灣觀光風物的劇情導覽片。料理本身似乎才是重點,劇情與人物只是引導畫面的媒介。
料理節目與親情劇互相拼貼的扞格感受
必須承認,這並不是一部好拍的電影,要如何拿捏作品本身的氛圍本身就是一大難題,更不用說這是一部有關基隆顏家與日本一青家之間,橫亙兩代之間的故事。從父親顏惠民(吳朋奉 飾演)與母親一青和枝(和合美智子 飾演)的戀愛與成家,至父親去世,母親撫養一青妙(木南晴夏 飾演)、一青窈(藤本泉 飾演),再到母親罹患癌症去世之後,一青姊妹省視過往與母親有關回憶的過程。夾在臺灣爸爸與日本媽媽之間,盤旋兩地之間的一青家,面對兩地之間的自我認同、家人隔閡、異我境域,其實有許多能著墨切入的衝突點。
然而導演顯然沒有興趣也沒有能力處理這些。單憑電影,觀眾僅能察覺許多畫面與劇情快速隨著臺菜的烹調帶過。蘿蔔糕、粽子、豬腳、瓜仔肉的烹調過程比起對白的鋪陳與交代更為重要,而這些烹調場景,都不具有情節的推動意義。菜餚的烹調既然與劇情分離,也就造成觀眾產生觀看料理節目與親情劇互相拼貼的扞格錯覺。
明淨畫面後的僵硬人物
如果將攝影場景拆解,攝影技巧加上光影的調整,的確讓臺灣菜餚具有懷舊的唯美感受,鏡位的安排也的確能夠讓觀眾領略神農街、鴨母寮傳統市場的美好,以及台菜料理少見的明淨美感。
但遺憾的是,在以家族情感為基底的懷舊濾鏡下,每一張幻燈片縱使能夠傳達氛圍,也不代表能夠就此拼接成動態的影片。劇情的許多段落都極為草率地帶過,父親顏惠民與母親和枝的戀愛場景只有兩景,而這兩景對白生硬而突兀,縱使是從事實改編,也完全沒有經過鋪墊,貿然地丟出「我想要借你的戒指」作為兩人情感的唯一述寫,並不能彰顯顏惠民的積極性格,只能夠讓觀眾無法理解兩人之間的互動關係。
更讓人難以卒睹的是,台籍演員吳朋奉與日籍演員和合美智子兩人的對手戲,顯然在對戲時出了相當大的問題:明顯看得出來吳朋奉一句一句地餵台詞,而和合美智子則在等台詞的些許停頓之後,再隨之做出誇張不真的表情演技。兩人之間的對手戲,不論是初遇或是定情都相當生硬,再之後,顏惠民用台語怒吼自己不是臺灣人而是日本人,以及躲進房間足不出戶,更讓觀眾對於顏惠民的人格印象僅僅留下怪異躁鬱的不認同感而已。
苦樂紛陳的文中母親與乍悲乍喜的影中媽媽
作為故事中的最重要角色母親一青和枝,角色塑造也是失敗的。原書中,一青妙對於母親形象的勾勒,僅用了兩處對比,就能夠鮮明地展現。在書中,一青妙這樣說:
我試著向母親在臺灣生活時認識的人打聽母親的種種,大家都異口同聲說:「她隨時隨地都笑盈盈的,非常努力哦。」只有一個人除外,那就是在戰後不久便和臺灣人結婚,移居到台灣的母親的好朋友惠美。
「我唯一的印象就是令堂老是在哭。」(《日本媽媽的臺菜物語》,頁81-83)
一個總是笑臉迎人,努力生活的母親,卻被摯友說出了不為人知的印象:總是哭泣的異國女子。由於惠美與和枝的處境非常相似,都是來台作為媳婦的日人,因此有許多苦楚,是只有惠美與和枝之間才能夠彼此溝通的。仔細想想,當一個日本人來到臺灣,受到酷熱侵襲,異文化衝擊,又必須勉強自己學習豬腸、豬腳之類初見驚駭的臺式料理,還得面對時不時就會繭居在家,不跟家人溝通的先生,她的內心應該有許許多多的酸楚吧。一青妙也這樣說:
現在回想起來,也許母親就是因為一邊聆聽別人的苦惱,一邊把自己心中的苦悶和悲哀等無法表現出來的感情同步化,所以才會在我們都沒有發現她個人情緒的情況下,隨時隨地表現出十分開朗活潑的樣子。別人的不幸不是香甜的蜜汁,但是別人提及的苦惱問題卻為她帶來了勇氣和幹勁吧。(《日本媽媽的臺菜物語》,頁112)
這樣一位充滿了複雜性格特徵的母親,實際應該會有許多能夠從影像展現的幽微面向,但導演將那一幕重要而不為人知的哭泣場景作為友情客串的場景,讓一青妙客串惠美,讓一青妙的臺灣友人楊桑(可見一青妙《我的台南:一青妙的府城紀行》)作為路人過場,就讓這一個能夠突顯母親情感性格對比性的橋段輕輕地過去了。
在劇中,母親的性格基調一直維持著粗枝大葉而開朗的性格,背後咬著牙才能展現的勇氣與幹勁,也因為沒有恰當地鋪陳,在檢出癌症後的堅強反應以及與昔日戀人的緬懷,也讓人覺得有許多無法接榫的斷點。唯一稍微能夠認同的,是劇中對於一青妙的塑造設定,在書中,一青妙一直都相當坦然面對自己個性中的黑暗面,在書中也沒有饒過自己,率直地承認了以前的自己怎麼看待母親的:
「現在回想起來,對我而言,母親的存在就像是「瘡痂」一樣。
她一邊犧牲自我,一邊保護著在她羽翼下的孩子,在陪伴孩子的同時,也看著我們成長。這樣的生活模式就像是傷口癒合的瘡痂一樣」(《日本媽媽的臺菜物語》,頁142)
一青妙說,學生時期的她,一直想要剝除自己身上的這一塊瘡疤,所以常常把母親的心意往外推拒。一青妙坦然地面對自己冰冷而有距離的那一面,並且願意讓現今溫暖的自己與過去冰冷的自己和解。
而在《媽媽,今晚吃什麼》中,一青妙的對白、行為,的確讓觀眾覺得這個女兒帶著某些冰冷的距離看待整個家庭的。作為一青妙的演員木南晴夏的表情稀缺,也透過獨白的方式承認:
「至今自己活得多麼自私。」
在母親死後,一直被隱瞞病情的妹妹,在知道母親罹癌消息後,背對著一青妙說出的那一句:
「妳根本不相信任何人。」
也完全能夠表達家人之間的怨懟。這一段衝突可以說是電影中一青妙角色塑造的精湛之處。只是,在那之後,一青窈說著:「肚子餓了」,姊妹倆打開冰箱,發現之前包的肉粽,一青妙咬著牙說:「要省著點吃。」卻讓前面塑造的劇情張力整個鬆弛下來,反而有種脫力的鬆弛。這並不是劇情的弛張力學,而是劇情無以為繼,只好讓粽子作為過場道具的無奈選擇罷了。
鬆弛而露餡的劇情
其實隱瞞癌症這件事情,在一青家族中一共發生兩次。一次是母親隱瞞了父親罹患癌症的事情,因此父親與母親在最後一年完全不說話,母親苦心所作的料理,父親也都不沾唇。一青妙這樣說:
母親失去了對話的對象,所以企圖透過料理和父親溝通。這些都是好酒的父親喜歡的料理,但是,父親幾乎連碰都不碰一下,仍然採取抗拒的態勢。(《日本媽媽的臺菜物語》,155)
在一青妙引述母親和枝的日記,母親更這樣寫到:
(做了父親最愛的)湯豆腐。他碰也不碰我滿懷關心特地做的料理。我好生氣,心頭有深深的空虛感。(《日本媽媽的臺菜物語》,155)
於是,在那一個最後的晚上,母親雖然做了一桌好菜,父親還是不肯原諒母親,母親落寞地寫下這樣的日記:
11/16
今天晚上也許是他在家的最後一夜,然而父女卻都吃不下飯,連話也沒辦法說,這讓我有說不出的落寞感。
也許這才是他的真面目。我告訴自己,以前一家和樂聚在一起,一邊裝出笑容一邊談話的景象全都是騙人的。
以菜餚與情感的對照書寫,光是文字就能感受到情緒的牽絆與拉扯。但在電影中,導演無法選裁,亦無法從口述歷史中搜尋能夠拍攝的亮點,也因此造成了散文中的事實遠比電影中的情節更有張力。
劇情的鬆弛是事實,更有甚者,是在許多地方的違和。違和的來源是因為沒有選擇的目光,導致畫面的鋪排更像是一落落幻燈片的接連放映,而不是一個完整有具體節奏結構的故事,有時更會造成故事時序失序的錯誤:例如電影中,中學生的一青妙說著想吃豬腳,母親去肉店詢問,卻在一青妙已經成為牙醫系學生的時候,肉店老闆才說進了豬腳。而包粽子、豬腳、門牙掉了、評論男友們,全都發生在一景中,不但不讓人覺得劇情豐富多彩,反而讓人覺得元素雜蕪混亂。
比對原書,可以發現這幾個事件,其實都不出自同一時空。這樣急躁地將這麼多段落全都塞在同一景中,反而讓人察覺導演走馬看花式的草率。也因此,有太多的地方要搬出一青妙原書中的詩歌風格短文來救場了吧。「我要去臺灣,我要回日本。我要去哪裡,由我自己選。」雖然前後鏡的故事與詩歌沒有太大關係,但只要搬出這是引用原文的主張,觀眾也會似懂非懂的忍耐了吧。
情感濾鏡下的失焦幻燈片
作為一部家族電影,的確很難誠實,也很難深入。尤其對於臺灣的觀眾來說,橫亙台日之間的情誼以及基隆顏家的望族地位,讓觀眾能夠理解這部影片的淺嘗輒止與一脈溫馨背後的考量。
雖然比起眾多台籍導演所拍攝,以荒謬滑稽為賣點的臺灣電影,日本導演所拍攝的《媽媽,晚飯吃什麼?》更具有台味也更見真淳了。但是如果一青妙的原書都能夠深入地剖析自己對於父母,對於家族那複雜而充滿情感的情緒,那麼作為一部書寫母親,書寫臺菜,書寫臺灣,書寫灣生成長的電影,是不是能夠更加大膽一點,在安全保守的母愛外,再多一些真誠呢?我想這是比使用濾鏡來拍攝鴨母寮市場、臺灣小吃與烹調畫面,營造觀光風情時,更加迫切重要的焦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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