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面法蘭茲》在真實與謊言之間 劇透
法國導演馮斯瓦歐容(François Ozon)執導的《雙面法蘭茲》(Frantz),描述一名法國青年安德里在一戰中,因為殺死德國青年法蘭茲而受到罪惡感糾纏,於是他前往德國,祈求法蘭茲的父母親與未婚妻安娜原諒。這個充滿反戰思想的故事,最初源自法國作家Maurice Rostand的舞台劇,稍後由德國導演劉別謙(Ernst Lubitsch),在1932年拍成電影《我殺的那位》(The Man I Killed)並搬上大銀幕。而在一戰結束近百年後,2016年,歐容再一次根據這個故事原型發展,將視角轉換到他擅長刻劃的女性,即未婚妻身上,藉此獻給我們一部有別於劉別謙,不同詮釋的電影。
劉別謙版本與歐容版本
同樣的故事原型,劉別謙版本裡,有個極為強勢的開場。一開始是慶祝停戰,歡騰喧鬧的軍人遊行場面,但歡樂中我們會發現畫面是透過一位不知名的傷殘士兵,他殘缺的左腳造成的空缺,使鏡頭得以拍到遊行隊伍,兩者之間的對比,加之劉別謙同時還在遊行中突然插入大砲擊發的畫面,以此揭示戰爭的殘忍。相較於劉別謙這種大器、充滿節奏的開場,歐容的開場運用彩色的外在世界和黑白小鎮作對比,靜態中透過焦點改變,搭配帶有驚悚味道的音樂,讓目光由活著的彩色花朵進入死寂的黑白小鎮,氣勢上顯得安靜而低調。
歐容捨棄劉別謙大場面的開場,但他把這種因為空缺帶來的視角留在法蘭茲家庭內部。影片中三次出現法蘭茲父母與安娜一同進餐的畫面,三人各據餐桌一面位置,將最貼近鏡頭那面餐桌留空,使鏡頭前形成橫向排列,宛如《最後的晩餐》構圖,四平八穩,看似自然。唯有當安德里進入這個家庭,坐到餐桌空著的那一面時,我們才會發現,正是因為法蘭茲的缺席,甚至連椅子都被拉除,鏡頭才得以獲得平穩如畫的構圖(劉版反而是藉由椅子的存在來強調人的缺席)。而安德里坐上這個位置,也才能代表這個家庭對法蘭茲的情感,如何移情到安德里身上。
如此對照下來,儘管兩個版本都訴說著反戰思想,一場老人聚會的戲,同樣控訴、反省老一輩的仇恨將年輕人送上戰場,成為殺死自己孩子的共犯,但兩部影片整體表現方式,與反思後的態度仍有些落差。這點更明顯表現在兩個版本的故事長度上,劉別謙版本,片長70幾分鐘,故事結局停留在男主角向未婚妻坦誠真相後,兩人快速取得某種共識,一起為死者父母親編織美夢,未婚妻的共謀似乎也可視為某種程度的諒解,最後在父母面前,男主角拉琴,未婚妻彈奏鋼琴,一家和樂,彷彿歷經戰爭與反省,我們終究可以皆大歡喜的活下去。如果這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是劉別謙反思戰爭後懷有的樂觀希望,那麼,歐容的版本則是戳破這份樂觀,翻轉一向是歐容的特色。
故事的翻轉
歐容從一開始就翻轉了這個故事原型的視角,變成從安娜的視角出發,以此深入著墨作為被要求寬恕的一方,可能面對的困難。在劉別謙的版本中,未婚妻對男主角的諒解來得非常快速,我們甚至還來不及消化情緒,故事已來到結尾,讓人產生草草結束的匆促感,這也是不少人詬病的地方。相反的,《雙面法蘭茲》給足時間,當安德里向安娜坦誠真相、祈求原諒時,影片只進行到一半,也就是說後面還有好長一段故事要發展下去,我們也因此能窺見安娜一邊面對真相,轉身又必需繼續圓成一個又一個謊言時,她該如何在這兩者之間繼續活下去,而這才是歐容版本的重心。
此外,歐容又以安德里向安娜坦誠那一刻,開啟各層次的反轉。如同中文片名強調的「雙面」,在《雙面法蘭茲》裡,處處充斥著雙重對比跡象,如形式影像色彩、德法語言的使用時機、演奏的音樂曲目,甚至種種想像與真實的對比反差。在角色對照上,上戰場的法國青年與德國青年;死掉、被想像的法蘭茲與活著的安德里;前半段各個角色為我們描述的、想像的、記憶中的法蘭茲,與後半段安娜下榻法蘭茲以前遊學巴黎時的旅館,所發現的法蘭茲;原是被欺騙者到後來也成為欺騙他人的安娜。
在情節上,以安德里向安娜坦誠真相為中心點,重複但易地而處的事件,安娜前往法國,與安德里在河邊散步,在安德里家彈奏樂曲,火車送別等等。事件重複,但兩者心境有極大差距,我們隨著安娜來到法國後,一再經歷各種真相的震撼。例如貫穿全片婁次被提及的馬奈作品,不是我們預期的美麗畫作,而是戳破泡泡、顯現真實的自殺主題;費盡千辛萬苦,找到安德里,卻發現原來他不是想像中獨立自主、靦腆的文藝青年,而是家勢顯赫,依附在母親羽翼的天真男孩;甚至發現阻隔在兩人感情之間的,不是被殺的法蘭茲,而是活著的其他因素。
片尾,安德里送安娜上火車後,安娜坐在車廂裡,光源由左方照入至右方漸暗,安娜側臉看著窗外,眼淚逐漸落下,我們還不知道她接下來打算怎麼辦,但火車的光影漸暗,彷彿駛入隧道,陷入黑暗。想想母親對安娜說與其一輩子抱著困惑,不如主動去發覺真相,但真相卻戳破美好想像,真是哀傷反諷。安娜最後留在法國,藉著信件繼續為法蘭茲的雙親編織美夢,然後一個人走進羅浮宮,她的衣著與髮型,和初次來到法國時稍微有變化,我不知道她在這座城市裡待了多久,馬奈的畫前已不再擠滿人群,但她依舊看著這張畫,說它為她帶來活著的勇氣。
劉別謙的版本以大格局為開始,不時插入戰火砲聲與恐怖回憶,來表達戰爭帶來的殘破,然後將希望收束在男主角留在德國,進入德國家庭,一家和諧的皆大歡喜,像是說戰爭過後,儘管負傷累累,但美好的生活還是會來臨(不過男主角的表情變化十分令人玩味,頗有默片表演的感覺,像是體悟又像是接受了這是一條贖罪之路,但不論是真心信服還是接受贖罪,他仍選擇迎向美好未來的假像)。
歐容從這樣的結局延伸而出的,是更多的曖昧不確定,藉由愛情元素的複雜,配之雙重的對照與馬奈的畫作,歐容強化安娜寬恕之路的艱難,戳破安德里贖罪背後的天真,也戳破了寬恕結果未必就是皆大歡喜的真實,讓劉別謙的皆大歡喜,一如安德里的天真,顯著一廂情願。作為年輕人的一代,歐容在新的版本裡,加入語言、音樂、顏色、畫作等元素豐富形式表現,也在面對巨變,戰後殘敗、反思檢討之外,融入更多思考,人處在真實與謊言之間,活著亦如同一種死亡,我們如何找到活著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