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確保觀影體驗，本文不會揭露最後結局，但會提及相關劇情，還請留意※

說謊的技巧是跟韋小寶學的，九分實一分虛，能夠被查證的線索從不說謊，在確保不會被發現的關鍵，才若無其事地摻和虛假的說法。真理與謊言，在這個世界上同等重要，就像是電影一樣，我們付錢進入電影院去看一個假的故事，卻付出我們真的感情。劇情是假的，情感卻是真的，假作真時真亦假，這是滿紙荒唐言的大謊言家早就已經對我們說過的。謊言這麼重要，帶我們識破謊言，得知真相的過程，也往往令人心醉神迷。《佈局》就是這麼一部揉合懸疑、解謎、偵訊等精巧設計於一身，讓人著迷的作品。

一樁案件的多聲道陳述

雖然是由擅長懸疑驚悚的西班牙導演奧瑞歐保羅所編導的作品，但其實這是一部正統的本格推理劇。日系推理中的「本格」，意思是古典的訴說案件，並以解謎為主的故事架構。作品本身所提供的線索，足以讓閱聽人自行推理出最後真相，不但能夠欣賞懸疑的氛圍，同時也能享受推理的樂趣。而《佈局》不但在懸疑可以歸類為本格推理，敘事的方式也讓人聯想到芥川龍之介的〈竹藪中〉，一樁案件的多聲道陳述，真相只能在片段的說法中互相磨合。

以敘事節奏而言，《佈局》無可挑剔，毫不拖泥帶水的敘事，是由主要角色維吉尼亞．古德曼（Ana Wagener 飾演）與阿德里安．多利安（Mario Casas 飾演）兩人的對手戲所構成的。為了讓兇殺嫌疑犯多利安在庭訊時擁有充分準備，號稱「從沒有失敗過案子」的維吉尼亞．古德曼在多利安律師菲利克斯（Francesc Orella 飾演）的推薦下與多利安一起演練庭訊對答。

導演讓觀眾看到金髮的維吉尼亞一絲不茍的嚴肅神情，她以無表情的高壓態度面對多利安，一開始就對多利安下馬威，說檢方發現了目擊證人，可能會在今晚再度開庭。並且一開始她就識破了多利安的自作聰明，對多利安說：

「在30年來我遇到的客戶可以分成兩種類型：第一種是，雖然屈居劣勢，但仍努力配合我的；第二種是自認為比我還要聰明的。」

維吉尼亞面無表情地接著說：「痛苦是通往救贖的必經之路。」

「而且你沒有比我聰明。」維吉尼亞補充。

接著她啟動了碼表開始計時，多利安開始訴說這一樁案件，佈局正式開始，而此時電影不過才開始十分鐘而已。如此緊湊的劇情張力，以及毫不浪費台詞與表情、肢體動作的簡潔敘事，讓觀眾完全避免了不必要的干擾，全心投入劇情之中。事後知道真相，再度回想整部作品，更會發現，其實兩人在彼此進行辯詞上的攻防，推敲事件漏洞時，每一句台詞，每一樣表情，其實都有設計。在這部作品中，連吞口水這樣的動作，其實都是有用意的。這不但讓前面鋪陳劇情時必須進行的事件整理不顯得冗長，反而充滿了明裡暗裡的演技角力。同時也讓最後揭露真相時，每一句在當時覺得困惑的台詞，每一個可疑的表情動作，都獲得了解明。

以謊言為武器的攻與防

如果可能，這是一部最好連預告片都不要看的影片。帶著全然的無知坐在電影院，會得到最讓人拜服的觀影體驗。不過就如芥川龍之介〈竹藪中〉一般，同樣的事件，隨著每一個人的觀看角度，也會有不同的差異，知曉部份劇情，也會有另外一種解謎的樂趣。如果整理《佈局》中的事件，其實會發現本身的案件並不複雜：多利安與婚外情的對象蘿拉（Barbara Lennie 飾演）被人勒索，必須在指定時間帶著不連號的10萬歐元，前往遙遠的雪山飯店。而在飯店房間內，因為聽到了女子的高聲尖叫聲，警方與飯店人員一同打開了房間，卻發現被鈍器打死的羅拉以及額上有傷的多利安。

經過蒐證之後，會發現案件有三個最關鍵的疑點，導演透過維吉尼亞的口中告訴觀眾：

Q1 罪證（由蘿拉發送的飯店地點與時間訊息）為何會出現在多利安的手機？

Q2 為什麼十萬歐元撒在死去的蘿拉身邊並未被帶走？

Q3 飯店房間已被證明鑰匙只有多利安與飯店人員各一把，窗戶也被拔去把手，兇手犯案後，要如何離開房間？

從證物、動機一直到密室殺人案件的破解，維吉尼亞與多利安在整部作品中的大部分時間，就是不斷地透過彼此攻防，揭露真相，發掘案情。不論是從什麼角度而言，我們都完全能夠理解維吉尼亞最強悍的部份：要揭露真相，必須先透過謊言。所以在抵達真相之前，維吉尼亞首先是個識破多利安處處遮掩謊言的偵探，但這樣追討真相的偵探，最強力的武器卻也是謊言。

從一開始，其實維吉尼亞的偵訊技巧就是以謊言的方式開展。「檢方發現了目擊證人，可能會在今晚再度開庭」本身就是一個謊言，而之後的偵訊過程中，明知道多利安在關鍵部份的欺瞞，卻還是設計了一張合成假照片，加以應證多利安的謊言，讓多利安放鬆戒心，才能表露最終的真相。威嚇、軟語、計謀、刻意忽略，維吉尼亞對多利安所展現的各種姿態，都是以假逼真的惡魔技藝。

幻影虛像所營造的後設式驚慌

而觀眾在這樣緊湊而急促的劇情張力下，也慢慢地如同多利安一般，陷入了驚慌。畢竟在這部電影裡面的所有角色，全都是聰明人，光是看一眼離去前調整駕駛座椅背的姿態，就能夠立刻明白汽車並非駕駛所有；從角色身上所持有的道具，就能夠確認角色之間的關聯。證物與證詞輪番揭露，又被發覺真偽，觀看《佈局》，就像是觀賞一個設計精巧的機關房間。在這個房間的種種幻影與虛像都像是真的，而百般保證是真的證詞，卻又可能是假的。

然後，在劇情中盤時，觀眾就會陷入了另一種層次的後設式的驚慌：究竟在面對這些緊湊的劇情時，我們這些觀眾，是不是都被導演的敘事技法給騙了？於是演員開始不可信，敘事開始不可信，事件開始不可信，證物開始不可信。就在這樣的懷疑氛圍開始渲染觀眾的心頭時，終於迎接了最後的真相揭露時刻。在《佈局》中，佈下的局從來不只有一個，以為已經很聰穎，猜出了某一部份真實，卻不知道其實這一個故事是一層套一層的機關球，只有在劇末，終於揭露了所有層次的真相之後，觀眾才會吐出一口氣，發現過去兩小時內，有那麼多的謊出現在眼前，自己卻從來沒有看見。

這倒也不是觀眾不敏銳，再怎麼精明的觀眾，都很難逃得了《佈局》的精緻技法。影像化本身就是一種神奇的幻術，隨著多利安的證詞，螢幕上那些角色們的一舉一動充滿了逼真的魔力，讓人很難不信以為真。而且，導演實在是太過聰明，細微的某些更動，都能夠作為說服觀眾的道具。

大說謊家的惡魔技藝

厲害的謊言不過如此，我想起日本推理小說家東野圭吾的《惡意》中，偵探說過，其實聰明的小說家都精通使人信以為真的技法，像是使用能夠被人信服的人物設定，就是一個很難被察覺，卻又相當有用的技倆，在《佈局》中也是如此。舉個例子來說，在兩種版本的證詞中，配角蘿拉在某個時間點，從長髮披肩，變成了洗練的短髮。前一種版本，蘿拉的變髮被解釋為自己的決意；而後一種證詞，蘿拉的變法則是不可抗力。造型改變的背後動機，就可以強力地形塑蘿拉前後證詞中的不同個性。這是高深的人物塑造法則，也是隱藏在故事文本之中，那些大說謊家的用心。

然而，真的《佈局》就只是通篇謊言所交織的案件嗎？當然不是的。九分實一分虛，是韋小寶的說謊技巧，導演也在那些虛偽的證物與陳述之中，安排了一些最真實的細微精光。在九分虛中的那一點點真實毫芒，卻會在觀看完整部作品之後，格外撼動人心。虛構能夠抵達真實，這是每一位觀眾選擇進入電影世界中，隱隱約約都會有的信念。許多時候，該說的，該表達的真實，故事早就已經不動聲色地放在那兒了。

真理與謊言交織而成的機關密室

雖然尼采曾經說過：「當你遠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但不真實的謊言真的是深淵嗎？維吉尼亞在劇中，輕描淡寫說過的一句話，大概是最適合作為這一部氣勢萬鈞，層層翻轉的精巧作品的結尾，她並沒有否定謊言，而是這樣說：

「人會說謊，是因為要保護人。」

要保護誰呢？可以是自己的清白，可以是他人的人生，可以是生者的清譽，可以是逝者的名聲。而在這層層的真理與謊言交織而成的機關房間中，那些假作真時的無為有處，也都成為了一間又一間，終究會被解開的密室謎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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