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身體是沙,痛是枝枒,在發芽 劇透
我想記得 夏天午後的暴雨 雨的形狀
我想記得 黃昏的光 光的灰塵在飛揚
我想記得 愛人如何親吻 如何擁抱
我想記得 你煩燥不耐的 模樣
我會想念 十歲時我看到的那隻象 象的死亡
我會想念 卡夫卡照片裡他那麼倔強
我會想念 所有讀過的書認得的字
我會記得 時間像旋轉木馬 消失
《失明前我想記得的四十七件事》
演唱:陳綺貞 詞:李格弟 (夏宇) 曲:陳建騏
頭一次自己仗恃的視覺,會成為增加自己負擔的要素,這是我在開演後半個小時後,切身感受到的落差。觀影時恰好坐在第一排座位的最左邊,巨大螢幕的邊緣。本以為從不會暈螢幕的我這次也能安然無事,但《光》的導演河瀨直美顯然並不輕饒觀眾:手搖式動態攝影,臉部巨大特寫,特意放大的環境音效,以及從片頭就出現,隨著劇情發展頻繁使用的第一人稱背影步行紀錄。甚至有時,導演以失焦或整片漸層亮白的影像作為過場,讓仰賴影像作為主要閱覽體驗的我,在觀影時異常辛苦。
藉由參與,獲得救贖
起先覺得這是觀影上的阻礙,但隨著電影進展,我才發覺我本來的心境多麼傲慢。導演的影像處理是為了讓我們這些目明之人能夠稍稍感受盲人的心境。電影結束,那樣的視覺障礙就解除了。但盲人的目盲,不可能隨意切換,那多半是跟著人生一輩子的黑暗,不會有天亮的一天到來。雖然有了盲用電腦,導盲犬,盲友們甚至還能夠打盲人棒球,跑馬拉松。但是某一部份世界的永恆失去,那是明人們永遠無法領略的缺憾。
無法領略的,也許就在電影中能稍稍得到一些共感。導演特意在《光》中,安排角色說出這樣一句話:
「電影這種東西呀,能讓人參與別人的人生,藉由飾演別人的人生,我得到了很多救贖。」
但不只是演員,觀眾也是如此。《光》的電影標題與故事主題有種微妙的落差,明明是在講一則與盲人有關的故事,但電影的標題卻是盲人不一定能夠感受到的「光」。起先我以為這只是反向襯托。但不是的,與其說電影中的「光」是一種視覺的體驗,不如說「光」是一種複合的象徵,看完整部片,才能完全理解的複雜指涉。
一部以「失去」為文法的電影
這跟整部片的主題有關。《光》說的並不單純是盲人的故事,而是一則與失去有關的故事。劇中每一個主要角色,都懷抱著「失去」過著日子。擁有的是「失去」,多麼矛盾,但在這人世,生命的核心往往都不會是擁有,而是失落:男主角攝影家雅哉(永瀨正敏 飾演)逐漸失去了他的寶貴視力;女主角美佐子(水崎綾女 飾演)失去的是自己的父親;美佐子的母親則是逐漸失去自己的認知能力。甚至連《光》中的劇中劇,那部講述暮年情侶故事的老人重三,也面對自己即將失去的生命。
但失去與擁有,有時並不是對極的兩端,而有可能是同一側:美佐子珍惜地保存著父親消失前的皮夾,將皮夾的內容物一件件數算記憶;雅哉保存著昔日的相機,一再地重複以前的拍照行為,卻深刻地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復視力了。懷抱著這些痛苦失落,似乎也就可以讓那些撒著金粉的昔日風景,牢牢固定在自己的人生中,不會散佚。擁有痛楚才讓人發覺那些失去的,對自己有著無與倫比的意義。
並非對立,而是同一側的絕望與希望
除了「擁有」與「失落」的微妙共生性,《光》也探討了面對災厄,究竟會是希望還是絕望。《光》的故事軸線緊緊扣住一部盲人語音導覽的影片。如何以語音進行詮釋,一直是劇中主要的衝突話題。盲人試映者們在面對美佐子時,這樣解釋:
「我們(盲人)看電影的樂趣來自於自身投入想像的世界。」
盲人們告訴明人們,想像力就是盲人所仰賴的一種感官。也因此,在語音導覽的最後一幕,劇中人物重三爬上沙丘,畫面停留在背影時,美佐子不論是詳細地描述動作,或是精簡地不做解釋,雅哉都非常不滿意。美佐子後來採訪了導演,詢問關於最後一幕,衰老的重三在沙丘上,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時,導演首先詢問了美佐子的看法。
美佐子說:「我認為重三在最後一幕,表現了對於生的希望。」
導演看了看年輕的美佐子,淡淡地說:「等妳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發覺生與死的界線逐漸模糊。有些人想活著,卻不得不死;有些人想死,卻只能苟活著。」
「我覺得重三最後的一幕,是超越了希望與絕望的。」導演最後這麼說。
美佐子似懂非懂地點頭,她並不能完全瞭解導演的看法,也不能夠理解之前試映時盲人所說的「具有毀滅的美感與哀憐」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但之後她將自己與父親幼時所拍的逆光照片,重疊到雅哉攝影集中的落日照片時,也許就能慢慢理解了。攝影集中雅哉所寫的「攝影總是把時間當成獵物,屏氣凝神的追獵」,對照失去殘存視力後,雅哉與美佐子一同去昔拍攝日落的地點,雅哉說著:
「我不想忘記,一瞬間都不想忘記。我想看著這個世界,一直一直。」
落日的餘暉閃耀著光芒。雅哉緊緊抓著相機,那一具讓雅哉宣稱「這是我的心臟,就算不跳動了,還是我的心臟。」的相機。
「我知道無法觸及,卻耽溺於追逐落日」
雅哉繼續說:「我偶爾會聽見揪心的聲音,我偶爾也會憤怒,為何要聽見不該聽見的聲音。」
說著,他就把宛如自己心臟的相機,丟下了山崖。
這一幕夕陽的場景,與重三面對沙丘上的夕陽場景雙生對應。擁有與失去,希望與絕望,都模糊了界線。本來「光」所蘊含的「光明」、「希望」,也因為夕陽的「終究會消逝」,而曖昧地共存了。美佐子目睹了雅哉將寶貴的相機丟下山崖的那一幕,不顧一切地緊擁著雅哉,激烈地接吻。那樣的行為不是出自感動,不是情慾,也並非是同情可憐。在那一刻,同樣心中都有著空缺的兩人,瞭解了對方的毀滅性與哀愁,但那些毀滅與哀愁,就像夕陽一樣,那麼的美,那麼讓人不可自拔。
身體是沙,痛楚是發芽的枝椏
也就在這一幕,名為《光》的電影才終於向所有觀眾揭露了主題。這並不是一部鼓勵明人要同情盲人的電影,也跟控訴盲人的艱難處境無關。甚至,這不是一部呈現他人苦痛的片子。旁觀他人的痛苦其實很輕鬆,永遠可以用別人的苦痛鼓勵自己,甚至可以藉由偽稱的同理心來同情那些身處厄劫的人,但同理心與同情心是不一樣的。同情心是一種上對下的關係,永遠是以睥睨的角度來觀察那些弱者,手心縱使向下,也只是施捨。同理則是站在同一個平面上,感受對方的心境。雖然我們永遠沒有辦法理解,是不是發生在對方身上的痛,是同一種痛。但讓那些痛苦不再只是輕描淡寫,舉濁若清,也就是瞭解的開始。
也因此,當我們試著瞭解就會發現,失去與擁有、希望與絕望,其實從來不會是對立的。在劇中,盲人們透過想像力進入電影裡面,但我們這些觀眾不也是嗎?雖然耳聰目明的我們始終不會理解盲人,但是透過想像力,我們可以既失去又擁有,既絕望也充滿希望。每天活著,面對那些註定將要有的失去,就像是李焯雄填詞的那首《密流》:「身體是沙/痛是枝枒/在發芽」看著自己的身體變成流沙,逐漸被風化侵蝕,最後什麼也不剩,而苦痛就像是枝椏,慢慢生長。苦痛其實也是存在過,是在乎過的證明。
這也是為什麼,在《光》最後一幕盲人們與明人們一同觀賞重三的故事時,對於最終的語音導覽版本會這麼動容的原因。語音導覽不刻意精簡細節,也不詳細地描述重三的一舉一動,只是中性地說:
「重三爬上了沙丘,他的風衣翻飛,重三仰望著遠方,那裡,有光。」
可以將那些痛楚當作悲劇,怨歎自己的命運;也可以將那些悲傷適度地稀釋,舉重若清的當作喜劇,但《光》教會了我們一件事情,也許人生的許多事情,是苦樂混雜的。絕不能說是好事,但也不盡然是壞事的那些事情,漂浮在機運與轉折之中。而我們能做的,也只有把這些苦與樂都當成獵物,屏氣凝神地追獵,在自己的身體中深深地刻印起來,以備在約定好的休息,終將到來的終焉,諸多壞滅無常的尾聲,面對即將沈落的夕陽之光,即將失去清明和朗時,能夠深深記得的,少數少數幾件重要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