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克爾克大行動》光榮的代價 劇透
「敦克爾克大撤退」是二戰史上,盟軍最為重要的轉捩點,亦為軍事奇蹟之一:九天內,將33萬名英法聯軍殘兵敗將,「戰略性」撤回英國,成為日後反攻歐陸的重要兵力。有趣的是,好萊塢拍攝了大量二戰電影,特別專注於此重要行動的電影卻意外少見,或許一來此為英國主角的故事,二來則是「光榮撤退」與「戰敗恥辱」的爭議,但對部分英國導演們,它卻又是一個吸引的題材。2007年喬萊特的《贖罪》,透過五分鐘一鏡到底,將敦克爾克大撤退的震撼呈現在觀眾面前,而十年後,同為英國導演的克里斯多福諾蘭,則以IMAX攝影帶給觀眾更為完整的大撤退故事。
諾蘭過去的作品,幾乎在冷硬中,帶有「幻」的一面,即使角色動作戲常被詬病,但精彩的故事、獨特的敘事與導演技法,仍獲得大量觀眾肯定。是故當這次不同於以往,嘗試以史實戰事「敦克爾克大撤退」為主題,拍攝戰爭電影,甚至減少對白與作品片長,這種挑戰不免令人感到好奇:究竟他會如何呈現這長達九天的「大撤退」。
序場的城鎮戲,我們直接看到了撤退行動的一小角,一群試圖喝水、上廁所的小兵被看不見的敵軍追殺,直到來到海灘。這安排極為戲劇性,但在調度上卻瞬間將觀眾拉入時空,呈現了諾蘭想像的當下,沒有過多的情感,卻足以透過觀點與情境氛圍,深入到角色的情緒之中。當小兵湯米在海灘上,跟著其他士兵,開始了為期一週的等待,鏡頭來到了遙遠的海港,一艘民船正朝著敦克爾克出發,進行一天的救援,接著,再一切,三架戰機飛翔於空中,展開限時一小時的救援出擊,目標敦克爾克。
如果說《全面啟動》最後玩了時間敘事遊戲,那麼《敦克爾克大行動》便是擴大了其形式規模。以陸海空三條不同的時空線交錯匯聚而成,透過三個不同身份的小人物主角:撤退的小兵湯米、馳援的平民船長道森、出擊的飛官(非隊長)費利爾,以他們的觀點橫跨戰場,敘事大膽有趣,不僅巧妙地濃縮了九天的故事,更藉由各線緊張時刻創造了分秒必爭的刺激張力,讓大撤退下等待救援、躲避攻擊的故事,擁有毫不沉悶的節奏,難以預測,並令人期待匯流的驚喜。
同時,有別於一般劇情片,誠如先前所提及的序場調性,《敦克爾克大行動》雖極盡戲劇性創意的敘事結構,但故事上卻著重在「事件」與「情境」發生的寫實臨場感,而非在人物身上。全片不只對白少,也幾乎不對情感作戲,有的只有當下的感受,唯一的人物背景解釋也只有老船長最後的一句話,換句話說,觀眾只能從角色對戲劇事件的反應、抉擇與行動,去理解角色。這其實是雙面刃,接收不到情感的觀眾看不到有血有淚的故事,只會看到紀錄式的情節,但相對地,這種疏離,不僅呼應了小人物的歷史性,也確實在客觀中,成功營造出大眾對於戰事的紀錄印象,而更能對「情境」有所感知,甚至注意到其後面的人類現象。
隨時受襲的心驚膽跳,讓全片的情緒始終維持在恐懼與不安之中,我們每一秒都可能看到子彈襲來、魚雷射來、炸彈落下,但在這些火光後,不少細節透露了人性百貌,這不是單純黑暗人性使壞的情節,而是將「士兵撤退求生」的概念深入到「光榮」與「活著」的議題中。荷蘭商船裡,英國高地部隊爭論該把誰丟下船,乍看之下,就是災難片的人性黑暗老梗,只是延伸到了國籍罷了,但實際上,其所對照的層次卻是更龐大的。
一是關乎政治理想與人性,「邱吉爾的聯軍謊言」,在法國土地打仗,英國兵撤退,法國兵殿後,聯軍的內部矛盾昇華到了現實存亡當下,尤其對照序場防線上的法國人保護湯米以及英軍不讓法軍上船的情節,更是清楚不過;而後者那一大段,對照於商船上「誰該下船送死」,也同時呈現了「誰該上船活下」的命題──「一名傷兵和七名士兵,該讓哪方活下」,這是二,作戰實務與人性;倘若我們回想法國人「吉卜森」的所作所為,「拿屍體的鞋子但幫他埋葬」、「想搶先上船但救了傷兵」、「想偷渡但救了落海的士兵」、「想矇混逃跑卻救了受困沉船的湯米等人」,這則是三,在「善與惡」、「生與死」、「光榮與恥辱」的辯證中談精神與人性 。
有趣的是,這對照辯證不單純建立在單一敘事線上,也同時在陸海空三線上有所對比。海線,我們看到了衝突與抉擇,「相信海軍,還是自己」、「為需要急救的男孩折返,還是前往營救待援的士兵」、「該拯救沈沒的大船,還是小船」、「求生殺人是對,還是錯」、「上戰場的該是老人,還是年輕人」;空線,我們則看到了「沒有油時,要繼續迎戰救人,還是回航救自己」、「該跳機墜落,還是降落再毀掉飛機」,無不將戰爭當下單純的生存人性,提升到了精神的層次,在名為「大撤退」的恥辱下,關於「生存」、「犧牲」與「光榮」的命題。
三條時空線,是三個為精神光榮所犧牲的旅程。陸線,從敦克爾克到英國,犧牲了吉卜森, 湯米被盲人(看不見歸鄉者)肯定,以「存活」成了英雄。海線,從英國出發又回到英國,犧牲了男孩喬治,而他死前失去視覺(看不見回家的路途),最後以「紀錄」成了英雄。空線,從英國到敦克爾克,犧牲了飛官費利爾以及被轟炸機墜落燃起汽油燒死的人們,而他交戰時油錶故障(看不見回家的方法),卻戰到最後一刻,拯救眾人,以「奇蹟」與「飛行員的尊嚴」成了英雄。當然,我們也可以從反方向看,這三條線都有著行善不一定有好結果的現實與諷刺,然而無論是求生、戰爭或單純的人生精神,光榮皆有著不同的形式,必定帶著犧牲的恥辱,而這正是所謂的「活著」。
以劇情而言,缺乏鮮明情感與人物琢磨恐怕不是所有觀眾都能接受的,但《敦克爾克大行動》不僅有獨特的創意敘事與人性意涵,在說故事上與藝術層面上,也無疑是諾蘭的另一項突破,誠如先前所說,為借助盟軍呈現戰爭當下情境與人類行為,我們幾乎看不見德軍(唯一明確的只有最後兩顆鏡頭,但德軍是失焦的),看不見子彈方向,鏡頭多半專注於盟軍的反應:茫然、恐懼、不安、掙扎、放棄。精準的場面調度也在寫實的視覺調性中,帶出戲劇般強烈的戰地氛圍,簡單不冗贅,單以畫面就將戲說足說巧說得震撼。文戲如此,武戲亦然,尤其幾場戰機轟炸的戲,士兵的反應與敘事觀點、節奏,搭配戰機刺耳的音效,達到極為驚悚的壓迫效果。空戰鏡頭,雖以飛行員觀點為主,但隨著三條線交錯,鏡頭觀點的切換與揭露,也讓事件、氛圍、影音娛樂有不同的效果。當然,某方面我們也不得不佩服諾蘭以剪接和敘事的切換,來避開動作戲不佳的風險。
此外,逼真的實體特效與IMAX 70mm攝影,也為畫面加了不少分,絕美的海灘、壯闊的天海地、演員動人的表情、戰艦翻船時的空拍、沈船時的固定傾斜入海、戰機水上迫降等,都帶來極為驚艷的視覺饗宴與軍事浪漫,佔少數片長的35mm畫面,則適當地透過比例構圖,塑造影中人物的壓迫感。音效誠如前面所說,由於觀點鎖定在受襲者,因此畫外音演出極為重要,其表現也確實非常細膩精彩且懾人,戰機聲壓迫、槍聲嚇人、各種不同的海浪聲更是演繹了不同的撤退情感。反觀配樂,漢斯季默雖仍有高水準的表現,營造出絕配的氛圍,但太滿又重覆性高的緊張配樂實在過了頭,不單有喧賓奪主之嫌,也容易令觀眾痲痹。
演員表現上,年輕演員還是略顯生澀,老演員們中,飾演撤退指揮官的肯尼斯布萊納的演出是其近年最佳,即使從頭到尾幾乎都站在同一個地方,然而,那看海的眼神卻道出了一切情緒變化。同樣地,飾演飛官費利爾的湯姆哈迪,片中再次長時間遮住了臉,但透過眼神、手的動作與聲音的詮釋,仍舊將掙扎與光榮一一展現在觀眾面前,其中最後的迫降更是全片少數最為浪漫的橋段。飾演老船長道森的馬克萊倫斯,文戲絕大多數集中在他身上,縱使乍看下沒有太多變化,但幾段隱含潛台詞的對話與反應極為精湛,富情緒性的互動也自然流露,當劇情最後揭露其背景時,更是動人。至於,飾演高地軍官的席利恩莫菲,戲份不多,但卻是轉變最大的角色,從登場時的創傷症候群,到咄咄逼人,從走出心防到罪責與自尊的矛盾,細膩的詮釋,讓人印象深刻。
綜上所述,《敦克爾克大行動》在各方面都有著高水準的表現,但論缺點也不是沒有。如先前所言,過度著重戰場事件情境與人性現象的寫實,缺乏了足夠共鳴的情感,少數情節卻又過度戲劇性;三條時空線交錯雖能帶來敘事的靈活、新奇、刺激,然而,對於缺乏專注力與邏輯性不足的觀眾可能就會略微吃力,而時空線的交錯,其實也產生了時序的錯覺,優點是帶來變化與驚喜,缺點則是在正確排列後,容易發現一些敘事或因剪接或因便宜行事產生瑕疵,這點尤其以陸線的時間過度,以及海空線的空間距離,最為明顯。
此外,三線交錯敘事營造緊張感,在沒有足夠角色認知與情感下,實際的懸念其實是靠剪接來營造,但不斷維持緊繃的張力,又缺乏反高潮舒緩,太仰賴滿滿的緊張配樂、用重低音和剪接節奏來連結三線、推動劇情(有些片段如果拿掉音樂,緊張感蕩然無存),到了中間,反而導致張力疲乏,對驚喜的期待反而變成了無法預知的煩躁,甚至恐慌不知何時結束,這點若加上缺乏情感,可能就導致觀眾感到冗長或沈悶;同時,在規模較大的鏡頭剪接上,也發生不少連戲錯誤,甚至容易導致觀眾困惑。而對於避開血腥、法國殿後淪為俘虜一事的淡化,以及整個撤退行動規模的簡化,也是略為可惜的一件事,但所幸其得以將有限的資源,集中在每個情節的作戲上。
優缺點並列之下,本片或許會有兩極化的評價,尤其在故事上,對習慣此類型的普通觀眾來說,無疑是一大挑戰,但無論是從行動本身談「撤退」乃至於「戰爭光榮」的人性意涵,或是對戰地驚悚情境的紀錄式呈現,又或是不同時空線交錯匯流的敘事嘗試,《敦克爾克大行動》都呈現了不同於以往戰爭片的新風貌,升高了其藝術層次,而大量IMAX 70mm拍攝的壯闊畫面,搭配優秀的攝影、場面調度、美術、特效、音效,更是不能錯過的震撼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