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子》以溫柔口吻述說的殘酷童話 劇透
《玉子》因其自身的寓言性質,多少使娛樂性受到了影響,但電影本身還是有許多精采之處,如導演對動作場景的流暢攝影與調度,完美傳達 Mija 一往無前的行動力、和 ALF 小隊的無間配合,尤其那場在西洋老歌樂聲飄揚中的行動演示更是讓人熱血沸騰。此外,還有 CGI 建構出的 Okja 與周遭環境的的互動是如此自然,就像實際存在著的動物一樣具說服力。 Miranda Corp 社員及 ALF 成員這樣討喜的配角群,略嫌浮誇的臉譜化演出、卻也生動有趣,形象鮮明,正好襯托出電影淡淡的成人童話氛圍。
在這色調明亮溫暖的一個半小時旅程中,觀眾跟著 Mija 歷經千驚萬險追尋失散的 Okja,只是基於寫實的敘事基調,注定了這場追逐的終點通往的不是揚善懲惡大快人心的 Happy Ending,而是更多無力扭轉的殘酷現實。在故事的末了,也只有團圓後一家人繼續山中無甲子的平靜生活,能為這什麼都沒能改變的世界帶來興許寬慰。更有甚者,當我們自故事返回現實後,必然會認知到那殘酷非電影虛構,而是正無時無刻在這個星球各個角落發生的—人類對其他物種的壓迫與剝削。
動物權與繁盛鼎昌的肉食文明
現代社會對動物的依賴性依然居高不下,即使獸力已被機械力取代,且肉食之於人類生活早被營養學及素食實踐者證明為並非絕對必須,當今的普世倫理價值仍理所當然視其為個人的飲食選擇,傳統飲食文化也不會因為少數理想者的覺醒而被毀棄。再加上實驗動物的犧牲對於醫藥美妝的發展,仍是必要之惡的存在,我想當今人類文明對動物生命的依賴這點,在有限的時間內幾乎難以撼動。我們能做的只有正視我們的自私與剝削的現實,並盡量善待所有為我們犧牲的生命。
我想這就是《玉子》最中心的主旨所在;透過 Okja 這樣溫馴、聰明、通人性的假想生物,使其較實際存在的生物更容易為觀眾移情;而一旦我們也和 Mija一樣把 Okja 當作家人而非盤中飧對待,我們也更容易站在被壓迫者的角度去看待人類對待其他物種的態度與方式,這也讓屠宰場裡的每一幕觸目驚心、以及工作人員的麻木無感之反差,更加發人省思。
其實與十七、八世紀相比,現代人對動物權的觀念已經有極大的進步了。曾經動物是不被視為有生命的,人類以外的有機體不過是更繁複精細的生化機械,沒有靈魂,沒有情緒,故以之進行實驗、豢養與吃食,皆是如此地理所當然。然而隨著科技與文明演進,人們對動物的認知了解增加了,倫理觀也不斷與時俱進,如今在學術界任何人要進行動物實驗,都要遵循《實驗動物人道管理措施》的規範,確保一定程度善待實驗動物。在牲畜管理與屠宰上,也逐漸形成人道屠宰的共識,這就是我所謂道德的演進。
不過真的只要這樣就足夠稱之為「善待」了嗎?君可見,熊膽,魚翅,鵝肝醬的需求存在仍在人道規範外,持續迫害著其他物種的福祉。非人道的集中式圈養和運輸,在實際經濟考量下也仍是國內外畜牧業的主流作法,若採取自然放養又勢必會影響售價。更不用說所謂「已經實踐」的人道屠宰,從電影中我們能輕易領會在釘槍撞擊致昏前、超級豬們眼神中流露出的恐懼與哀傷,更何況是現實中擁有一定理解能力的豬隻與雞隻呢!
在電影的最後,欄裡的眾獸為唯一能逃出生天的小豬的未來命運,像是祈求那般向天齊聲哀鳴,我認為這就是奉導想要透過《玉子》大聲疾呼的:『自許萬物之首的人類其實是有能力更好地去對待其他的生物,在利與善之間進行取捨、要成為 Mija 或 Nancy 其實都是我們自己的道德選擇,而那正是評價自身是否成為更好的人的依據。』
ALF,在生態恐怖主義與不抵抗運動之間
為了抗議身為同族的部分人類對待其他物種的不公不義,動物解放陣線 ALF 於焉成軍,這該是這個實際存在的組織在大螢幕的初次亮相吧!不過剛開始看到導演鏡下的 ALF 成員個個都具有胸懷壯志悲天憫人的氣質,美好到幾乎不近人性,害得我一直擔心是不是下個鏡頭就會揭露隊員的美麗羽毛下有什麼醜惡算計蠢蠢欲動。所幸,《玉子》是部單純的寓言電影,隨著劇情推進,導演的立場也逐漸明朗,Paul Dano 的聖人臉孔貫徹始終並未背叛觀眾的信任感情。
我以為, ALF 採取的反抗方式也許是社會運動的理想形式之一。先不論認不認同他們的理想,能跨出空口白話的階段、成為理想的實踐者這點就值得敬佩。特別是其中心主旨,即採取最低限度暴力的反抗形式 (只論不以暴力待人而不討論對設施財產的破壞),可說是在消極的公民不服從與過度激烈的生態恐怖主義間的適切平衡,應該也是種最能引起大眾認同與共鳴的方式!
一個有趣的差異是,現實中 ALF 的組織是採取無領袖抵抗 (Leaderless Resistance) 的形式,讓各成員之間的聯繫降到最低且不存在垂直的階層關係,以不超過三人的小組形式行動,與電影中有領袖領導的游擊隊形式其實並不相同,自然也不存在劇中所謂堅持多年的規章被打破時 Jay 宣洩怒氣的橋段,故可想作是電影為了戲劇張力進行的改編。
基改物種 (Genetic Modified Organism) 的是與非
《玉子》帶出的另一項重要議題,便是基因改造科技於現代社會的是與非。電影中,Miranda Corp 簡直是集「未經核准的基因改造」、「動物虐待」、「無視隱憂向大眾隱瞞事實」種種罪名於一身的不良企業代表,但也因為電影的簡化,讓這些議題綁定在同一個邪惡實體身上,缺少了能讓觀眾逐一細究的機會。
現實中,基改公司的確曾引發不少爭議,但其實多是非關基因科技本身。就拿與 Miranda Corp 有 87% 相似的孟山都公司為例,這間具有百年歷史的化工企業從本世紀初開始逐漸轉型為全球最大的基改產品輸出公司,歷年確有許多罪證確鑿的惡劣事跡,不過多是關於向大眾隱瞞疑慮、甚或確實有危害的化工產品,還有當起基改作物或牲畜育種專利之訟棍等等爭議,這和電影中Miranda Corp 向大眾隱瞞超級豬由來這點的相似處著實有趣。那麼問題來了:除卻這些爭議,基改科技本身是邪惡的嗎?
我想這個問題的答案端看以什麼角度看待,的確基因改造有潛藏毒性存在的疑慮,以及可能降低生物多樣性、進而威脅原生物種等等隱憂,但若單就「人類不該干涉自然」這個論點進行批判,恐怕說服力是不夠的。人類有意地干涉自然、影響其他物種的演化史跡,可上溯至公元前一萬五千年。自犬、貓、牛羊與蜜蜂的馴養,一直到無數稻麥品種的馴化,這些產量越來越高的經濟動物與作物、或發展出運輸或守衛等功能取向、或只為賞玩而造型明顯差異化的寵物,都是自古以來人類不曾停止改變自然,以迎合自身需求的人擇演化的鐵證。
除了更加快速、可跳過演化壓力篩選階段等差異外,基改科技的目的其實與育種和馴養是相同的。科學家也像千萬年來眾多不知名的貢獻者一樣,夢想能設計出終極的糧食,多產、抗蟲、耐藏,拯救千萬飢民於餓火。Lucy 在電影序章裡描繪的美麗願景也許不真的是她的夢,但那美意一定也存在於某些致力研發的利他者心中,是以對於電影這樣簡化把不同標籤綁在一起的做法,個人覺得應可更好。
企業忠誠與順服體制者
「對公司忠誠就是要這樣!」透過 Miranda Corp 首爾支部員工的一言,我們可以看見導演在電影中帶入了一些對韓國乃至與日本社會相似的「會社文化」的一點反思,以及現代社會企業倫理隨著時代可能出現的演變。從組織管理者的角度來看,組織/企業作為全體成員利益構成的單一整體,成員的忠誠與無條件奉獻對其利益當然是有益的。公司的意志所向自然也該是員工的意志所向,但若公司/體制的意志本身是錯誤的呢?如同東德解體時那句「槍口向下一公分」的知名判例一樣,即使不得不順從於體制的命令,我們仍能根據自身的操守與良知,決定執行命令的方式。槍口瞄不準是無罪的,警棍不對著頭落下是無罪的,跑慢一點、放 Mija 與 Okja 高飛遠走是無罪的。你自豪選擇的忠誠,會不會只是種愚忠?
在電影裡,對公司未來並不掛心沒有忠誠可言的年輕司機,以及忠心耿耿甘做幫兇,最終卻反被開除的孟多叔是個十分有趣的對照。導演沒有對此明言批判,但其想傳達的意念已不言可喻。另一個可以參照的點,便是自稱愛動物者的 Dr. Johnny,其順從體制以及自己對成功的慾望,自甘墮落成動物施暴者的設定極其諷刺。非常喜歡 Jake Gyllenhaal 浮誇又粗鄙的演出,將小人物汲汲營營於成名而放棄初衷,又似為自身暴行留有一絲後悔的丑角悲哀,表現地入木三分。在現實中,你的內心想法永遠無人知曉,評價個人的終究只有行為,那麼誰還會再相信你對動物曾有真愛呢?
小愛無能為力,大愛懷抱未來
電影最深層的諷刺,莫過於結局那精彩的反高潮了。ALF 一眾無法力挽狂瀾、Mija 純真的溫情也無法打動 Nancy 這樣的現實主義者,卻用等同豢養報酬價值的金豬就能輕易買回「家人」 Okja 的命,好像全片裡眾人的一切努力都只是白忙一場。最後走出屠宰場時,自由出逃的 Okja 、對照豬圈裡千百隻命運已被注定的眾獸,更是讓人不勝唏噓。
Okja 是特別的嗎?為什麼只有他能得救呢?Mija 的小愛最終只能換回自己家人的命,但其他沒有機緣結識善主的豬豬們,只能甘願認命,將族群的希望放在偷渡出去的小豬身上。這樣的發展與充斥著無力的現實世界何其相似。所幸,即使認知到現實的無奈,仍有片中 ALF 這樣的有志之士,完全的利他者,前仆後繼地奉獻自身,為其他物種請命。不知關了多久已滿臉鬍鬚的 Jay,獲得自由後便又馬不停蹄地向使命奔去,被其感染的醒悟者們也陸續挺身而出壯大組織,這是電影最後留給我們的、相信人性對至善的選擇的一絲希望微光。
總結而言,我認為《玉子》是部寓言性質高於娛樂性的電影,全片指涉了許多發人省思的社會議題,即使著墨不深,但光是現象的揭露本身就足夠赤裸而尖銳。藉此,我們得以對習以為常的現存體制做出檢視與自省,思考在生活中習以為常的文明制度或規章是否都是應然且必然如此。導演並非想透過電影要求你戲演完後就開始改吃全素,而是從根本去相信人心改變的可能,人選擇善的可能,還有道德演進以臻理想的可能。即使未能達成,也不要放棄向善走去。
P.S. 一點彩蛋,不知是否因《玉子》為 Netflix 自製電影的緣故,影片中大量起用了小螢幕演員,例如 Miranda Corp 的副手 Frank 由《Breaking Bad》中名聞遐邇的炸雞老闆 Gus 演出;出場前的台詞提到超級豬是在智利找到的,剛好智利正是 Gus 的國籍;韓籍翻譯員 K 也是《The Walking Dead》中的 Glenn;還有連番茄都拒吃的 Silver 則是由《The 100》中的 Jasper 出演,《玉子》裡 Jay 在與 Mija 分別前說的 May we meet again 「願我們重逢」正好是《The 100》中常用的告別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