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蜜莉的異想世界》那些瑣碎而美好的蜜色時光 劇透
十六年前,年少稚嫩的我坐在電影院,貪婪地掠捕《艾蜜莉的異想世界》中撩人的影格。2001年,網路才剛興起,智慧型手機得等到六年後才引起軒然大波,就現今的眼光看來那是個緩慢的年代,但世紀末的狂熱與世紀初的希望,卻共同孕育出許多橫空出世的奇才作品。大概只有在那個奇異的時間點,這部處處機巧的作品才得以完成:快節奏而字字珠璣的對白;精準近乎執著的構圖與配色;形象鮮明而特異的角色,主題強勁的編曲配樂。種種的元素互相疊加,像是一場色彩狂烈的風暴,就此改變了每個坐在電影院觀眾的人生。
十六年後,再度坐在電影院觀賞《艾蜜莉的異想世界》,時間經過了我,在身上留下了許多刻痕。重看這部片,我卻驚訝地發現,電影本身的氣息與風韻絲毫無損。十六年前激賞熱愛,認為無人能出其右的優雅與端麗,在十六年後,眾多優秀作品雖然蔚為大觀,但仍然沒有一部作品能夠將《艾蜜莉的異想世界》裡面所表達的主題,用更機智聰敏的方式表達出來。這是一部難以超越的影片,雖然乍看之下只是則古怪女子找愛記。但這十六年來隨著歲月經過的溝渠卻悄悄提醒了我,這一部作品,在風趣詼諧的表相外,深深藏匿著一個渴望被理解的主題。
風趣詼諧表相下深深藏匿的主題
會說「深深藏匿」是有原因的,初次觀賞《艾蜜莉》的觀眾們,會深深心折於導演尚-皮耶.桑里的匠心獨運。甫從一開始,《艾蜜莉》就將其特有的風格顯擺於觀眾面前。光從開場台詞,我們就能見其風采:
「1973年9月3日,傍晚6點28分32秒,一隻每秒翅膀拍打14670次的蝴蝶落在蒙馬特的聖文生街上。同一時間,無人撞見附近餐館桌巾上的兩支玻璃瓶在風神奇的吹動下舞著。同一時間,在巴黎9區,Trudaine道28號,5樓,Eugène Colère方從朋友的葬禮回來,正把逝者的名字從電話簿裡抹去。在那一刻,一個屬於Raphaël Poulain(Rufus 飾演)、帶著X染色體的精子,衝向他太太Amandine(Lorella Cravotta 飾演)的卵子。九個月之後,Amélie Poulain(Audrey Tautou 飾演)誕生了。」
大量的蒙太奇畫面呈現,旁白權威主導式的介入展演意識流式對白,對於瑣碎細節的精細描繪,以及大量的資訊洗禮。就現今的我們而言,每日處理大量的信息量已經稀鬆平常,但在2001年的當時,大量細節的呈現讓所有觀眾應接不暇,必須打起全副精神才能夠吸收。也就在拼命理解吸收的過程中,導演就悄悄將其核心意蘊偷渡進觀眾的心靈了。
匠心獨運的精湛佈局
仔細想想,在一個角色出場時,就利用旁白訴諸人物側寫,是一種彷彿魔術師把後台掀起來給觀眾看機關設定的險招,一不小心就會讓觀眾覺得資訊太過張揚而喪失關注,但導演巧妙地運用後設式的表演風格,讓旁白訴說人物設定時,安排劇中人物打破第四道牆,與觀眾對話。這樣的效果,讓觀眾會覺得自己實際與劇中角色有種特殊的親密感,較易就此接受這種敘事風格。繁雜瑣碎不再是一種批評,反而成為這部片獨有的特色。
而在畫面呈現部份,刻意以黃綠紅三種色彩作為畫面成色,卻又在構圖上極端精確,造成了一種精湛的美術風格。幾乎不會找到畫面上有任何一項多餘的道具,每一項物品在畫面中本身都具有其美學意義。配樂上,手風琴、鋼琴的配器與強烈風格的主題式音樂一再重複,使聽覺與視覺的資源被全數佔據。在觀賞第二次的時候,會發覺《艾蜜莉》的導演大概具有強烈的控制欲,精算了每一個元素,務求觀眾在其中能夠為之喜怒為之哀樂。這是一場精細的佈局,毋庸置疑。
動用了這麼多手法,當然不是只是想要表達一個有著小小怪癖的慧黠女子艾蜜莉最後與意中人尼諾(Mathieu Kassovitz 飾演)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浪漫愛情故事而已。從艾蜜莉與尼諾兩人的角色塑造就可以一見端倪。導演花費了大量的篇幅勾勒艾蜜莉從小時一直至成人的成長經歷;但對於尼諾,卻僅僅呈現與艾蜜莉相似的共同點。以龐大的劇情份量交代艾蜜莉如何心動;如何安排歸還尼諾丟失的相簿;最後如何得到尼諾。但尼諾在電影裡面卻像是一隻溫馴的小羊,被動地跟著艾蜜莉的謀劃而行動,兩人面對面時幾乎沒有對白,在兩人激情之後,導演甚至安排艾蜜莉摟著沉睡的尼諾,一副心滿意足的主導模樣。
如果說這就是愛情,顯然與世人所認識的愛情有差距。在《艾蜜莉》中,兩人沒有對等的互動與交流,甚至對於彼此不甚相熟。在一部精緻巧妙的劇本中,主題應該不會這麼被草率地對待。所以,眾多的證據其實都能證明,《艾蜜莉》並不單純只是一部浪漫愛情喜劇,而有其真正的核心。
作為關鍵字的「瑣碎」
真正的核心是什麼呢?重看第二次,我才終於能夠理解,《艾蜜莉》受到眾多觀眾狂熱歡迎的原因,也許並不在於最後艾蜜莉與尼諾的戀情,而在於劇情前半,艾蜜莉一再地執著努力,以自己的慧黠聰穎,度過人生中那段瑣碎又粗糙不堪的現實過程。
瑣碎,一直是《艾蜜莉》的重要關鍵字。在本質上,我們每個人所接觸的生活其實都是瑣碎的,晨起、刷牙、上廁所、吃早餐、通勤、上班,日復一日。這些瑣碎的細節堆砌起來就是規律的日常,苟且營生的我們,早就已經被磨損地沒辦法再有力氣回擊了。要脫離瑣碎是不可能的一件事情,但如果今天有一部作品告訴你,瑣碎也可以充滿各式各樣的靈光呢?那時,生活就不再像是流沙一樣,讓人無盡地陷入荒蕪,而更像是灑落的糖粒或是蜂蜜的蛋糕碎屑,總是拈起一枚,甜上一口。
這就是《艾蜜莉的異想世界》的終極技藝:種種魔幻寫實的異想,都只是在偷換一個概念:如果我們沒有辦法拒絕迎面而來的粗糙人生,至少我們可以用靈光揀選人生中那些很小、很美的事物。讓瑣碎也泛出豐潤的甜美。例如,總有些小小技倆可以對付那些生活中的加害者:在球賽關鍵時刻拔掉天線、更換牙膏,把鞋子換小一號,改掉電話的快速撥號代碼。追根究底,只是小小的惡作劇而已,但卻確實能讓人拊掌稱快。
另外,對那些柔善的好人,也的確能透過那些細微輕盈的巧活讓人獲得救贖:與兒時鐵盒收藏的各式零件物品重逢,讓中年男子在收到寶物時,也篤定要與自己決裂的女兒重修舊好;拼貼背叛亡夫的信件假稱是未寄達的信件,讓心心念念亡夫的妻子有了愛情的可能;製造一見鍾情的小小誤認機關,讓兩個對生活充滿怒氣的人能彼此撫慰。
最讓人咀嚼再三的是艾蜜莉對老畫家做的事情,她發現老畫家架了一台攝影機,鏡頭對著街道上的時鐘,於是她開始錄製一系列自選節目短片,給老畫家觀賞。乍看之下,那只是瑣碎的片段,老畫家卻深深動容。那等於是艾蜜莉告訴老畫家,嘿,我的生活也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碎屑呀,但我們總是可以把那些充滿光芒的小小片段拾起,珍惜一如兒時在鐵盒裡面塞的各式各樣零件珍寶。那真的都不會是撼動全國的大事,而是充滿了各式各樣破碎零件,再加以拼湊起來的瑰麗組合,卻讓每個人都能在自己乾燥的人生中有所滋潤,乏味而缺乏動力的人生,也有了盼望的能源。
赤手空拳來到世界,為了湊近關係不顧一切
而這樣一個執著於鼓動生命小小靈光的艾蜜莉,卻是一個在疏離與冷漠中長大,但一直執拗地想要接觸人,理解人的女子。艾蜜莉與老畫家玻璃先生的一場對話可以證明這點。老畫家反覆地臨摹雷諾瓦《船上的午宴》,跟艾蜜莉抱怨他遲遲捕捉不了握著水杯女孩的表情「我覺得他們總在我別開目光時就有意識地改變表情。」艾蜜莉這麼說:
「也許她只是與眾不同。」
是什麼樣的與眾不同呢?在日後與畫家的對話中,艾蜜莉與畫家以畫中握著水杯的女孩為喻,討論起艾蜜莉自己的境遇。艾蜜莉說:
「也許她只是全心全意關懷別人,就足夠了。」
「那誰來關心她自己?」老畫家這樣說。
那麼渴望與人有所接觸的艾蜜莉,連旁白都昭然若揭地為她下了判詞
「她渴望與別人發展關係,卻不知道該如何接近。」
在劇情中處處可見艾蜜莉渴求與他人發展關係的證據:她與老畫家用望遠鏡彼此窺探,努力想要觀察對方,卻又不讓對方發覺;她喜愛那個蒐集水泥腳印與丟棄照片的尼諾,這樣一個從收藏物發現他人不為人知脾性的男子;她願意在許許多多的人之間牽引拉線,讓他們過著更加幸福的人生。她赤手空拳的來到這個世界,為了湊近那些關係不顧一切。
生活不只眼前的苟且,還有蜂蜜色的甜美碎屑
然而這樣的艾蜜莉,卻又是個具有約拿情節(Jonas-complex)的人,因為害怕失敗,害怕拒絕,她不敢追求一段真正的關係。她是一個能夠祝福陌生人,自己卻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人。如此極端地渴望著一段關係發展,但卻把全副精力用在促成別人的美滿結局。
「事實上,是她有點懦弱,所以我無法捕捉她的眼神。」對她知之甚詳的老畫家這麼評論。
她的確知道自己的懦弱,但她無法控制地逃避自己最深的渴望。最好的願望都是那些知道不會實現的那種,因為那讓人可以懷抱著希望度過每個乾枯的日常。玻璃先生深深理解艾蜜莉明明想要靠近,卻又隔出距離的擔憂,於是他為艾蜜莉錄了一段影片,說了那麼一段話:
「我親愛的小艾蜜莉,妳不是玻璃娃娃,妳可以用力擁抱生命。
但如果妳任憑機會流逝,漸漸地妳的心就會變得乾枯易碎,就跟我的骨頭一樣。
去吧,大膽地去吧。」
乾枯、易碎,這部電影反覆出現的瑣碎基調再一次出現。人人有權糟蹋自己的人生,但蜂蜜色的碎屑當然也會成為棄置的殘渣,所以艾蜜莉鼓足了那麼一點點勇氣,打開了門,追逐屬於她的蜂蜜色之日。
最後的結尾也仍是零散的片段群相集合,但那些澄金的蜂蜜色澤浸染了人們:受到花園小矮人的自拍召喚,艾蜜莉的父親終於背起行囊展開旅行;收到兒時珍藏的柏都多,與自己的外孫分享自己最喜歡的雞肉;作家閱讀寫在牆面上,屬於自己作品的名句,輕快地步行。而在日光大作的蜂蜜色晴空下,艾蜜莉與尼諾騎著腳踏車,一邊笑著,一邊說著一些什麼。瑣碎,日常,但是美好。他們相信,觀眾也由此相信,生活不只眼前的苟且,還有蜂蜜色的甜美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