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克爾克大行動》致低賤且高貴的生命 劇透
單論視覺影像,《敦克爾克大行動》無疑是一部美麗的電影,不論是藍寶石一般的多佛海峽、蔥翠的加萊海岸,還是那燦金夕色在民船舷側的晃漾紛呈,都美得令人不捨忘卻,但就個人而言,在回憶時第一個進入腦海中,是席尼墨菲孤坐在汪洋中漂流的船殼上,彷彿為世所遺棄,那充滿詩意、且近乎超現實的一幕。這景象像是反映著整部電影的基調—談著人在戰爭之中的無助和孤寂,與無處紓發的恐慌。
時間的幻術
在經歷了因果錯置的《記憶拼圖》、時間流速不一又多線並進的《全面啟動》、《星際效應》,魔術師諾蘭這次端出的手法像是又更進一階了。究竟《敦克爾克大行動》選用這時間密度各異、甚至起始不同步的三線並進手法用意何在?我想非線性的敘事技巧之於他的作品一向不是單純作為炫耀之用,「手法」並非「目的」本身,而是作為展現主題的必要工具,這在《敦克爾克大行動》中亦是如此。
個人之見,如此的編排應是為了表現出「不同人物在同一場戰爭中對於『戰爭實感』的認知與感受亦有所不同」此一概念。戰爭可以是前線飛行員從後視鏡裡瞥見的機翼反光,和一小時裡無限切分延伸的生死瞬間;戰爭也是愛國船家所瞇眼凝視的、隆隆逼近的天邊機影,和令人焦急窒息的一日航程;戰爭同時更是坐困灘頭的四十萬聯軍青年罔若未聞的遠方槍響,是長龍隊列裡的進退兩難,以及一整周對歸鄉之路的殷切盼望。
畢竟,「戰爭的概念」之於人類心靈是如此複雜巨大,既抽象而無邊際、卻又是實際在某地進行著的「人類活動」,難以用單一的上帝視角簡化入框,或直接從鏡頭背後告訴你「戰爭是什麼」。導演在電影裡嘗試利用三股不同長度的時間線揉合編成同一條敘事帶,以從容又容易理解的方式,讓身處不同時空位置的戰爭參與者們所共有的焦急、熱切的渴求與生死掙扎,都能在同一時點上疊加後爆發,並在保有情緒力度的同時、也明確勾畫出整場撤退行動的時空縱深,精準優雅。
敵讎之無形
對於從頭到尾幾乎不見身影的「敵人」,我認為也是十分有趣的表現手法。除了光天化日下不得不現身的敵機外,徹頭至尾、能讓觀眾作為「敵人」看待的,僅是由後紛至的機槍嘯聲、天邊轟炸下的死亡浪潮,以及船殼上洞開的斑斑彈跡而已。為什麼要將敵人擺在鏡頭之外?我想某部分來說這也延續了上一段談論的概念、是《敦克爾克大行動》和傳統戰爭電影非常不同處之一。
在過去,我們總能透過上帝視角的鋪陳脈絡,去理解電影裡正發生著的、客觀上的「戰爭」輪廓。為此,敵人形象的塑造似乎也是必要的;「他」可以是殘暴不仁的軍閥頭子,可以是碉堡裡運籌帷幄的將軍,是面目猙獰的萬歲衝鋒者,或者是震懾全場的戰車鐵騎。無論是哪一種,傳統來說、似乎戰爭電影總是希望觀眾能具體認知到「敵人」何在,需要讓我們有一個能夠投射、並進而同仇敵愾的對象,才能在劇末與主角們共享勝利的狂喜、也共同為逝去的一切接受撫慰。
《敦克爾克大行動》則選擇反其道而行,幾乎最大程度地抽離了「敵人」在電影中的存在感,所以在電影中我們看見人物對抗的不是另一個有血有肉的敵人,而是無形無影的恐懼自身。《敦克爾克大行動》很好地展現了、即使僅透過鏡頭語言,而不依靠血漿斷肢臟器外露等等特效,電影仍能讓觀者有如親臨《敦克爾克大行動》海灘,一窺戰爭之臉,直面死亡恐懼。
戰場之前,先是劇場
誠然,《敦克爾克大行動》的戰場是太過乾淨了,簡直像刻意避開戰爭最不忍卒睹的一面,乾淨地讓人「出戲」,但若說已出戲,那又怎麼解釋這渲染力十足、瀰漫在沙地彈坑破碎長堤的、奔湧在船底夾縫冰冷海水中的恐慌,為何如此真實?我認為導演找到了這樣的一種平衡:那是早在電腦特效興起、開始對真實感無止盡地追求之前,電影媒介本身的力量,鏡頭的力量,和戲劇的力量。
布景、道具、特效也許提供了真實感的塑造與歷史現場的還原,卻不是電影與戲劇之所以能傳達情感與信念必要的元素。反之,僅透過運鏡、配樂、演技和留白,也能揭櫫戰爭的其中一個面孔。微妙地脫離現實、卻又具有現實的說服力,我想這是《敦克爾克大行動》另一有趣之處。
芻狗之仁心
而從所有技術與手法回到文本本身,《敦克爾克大行動》除了意圖讓我們親歷戰場外,還有什麼想說的嗎?我想其中之一談的應該是「戰爭如何定義我們」。在戰爭這樣的極限狀態下,渺小的人類一但認知到自身生命在這事態裡的無意義,不論好壞皆不免將走向「極端」。似已自我放棄的席尼墨菲,和為萍水相逢的同伴挺身而出的一號小兵,恰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也許在承平時期你我皆凡人,席尼或許從來稱不上懦弱,小兵也離英雄甚遠,但只有在戰爭的極限中我們才有機會得知、即使是勇士的心志也可能被震耳砲聲奪走,而小人物的靈魂中也有綻放良善光輝的機會。可惜,天地不仁,即使是救了兩位同伴不只一次的法國佬「吉布森」,老天也沒有給他多一秒逃出沉船的時間,無從討價還價;但也就是這無關情義的世界,才能突顯小兵一號願為他人挺身相護之動人,這是只有「人」能自我成就「仁」的光輝瞬間。
到頭來,人命的價值也只能由人自身去定義。也許在同一場灘頭轟炸中,或是在魚雷來襲前滿溢笑語的船艙中,最終只有上帝的銅板來決定誰能苟活、而誰將低賤又無意義地死去,但能與即將完覆的船隻拚搏也要開啟艙門拯救同袍、能把心一橫不留回程的油料與敵機纏鬥到最後一刻、能堅守指揮者的身分與麾下將士共同進退、能冒著被波及的風險前仆後繼趕赴前線伸出援手,這所有雖千萬人亦吾往矣的自發利他者的自由意志,正是人能賦予自身生命以價值的高尚之處。
或許以傳統眼光評判,《敦克爾克大行動》作為戰爭片似乎不甚完整,甚至談不上血脈賁張大呼過癮,但他同時也大大擴展了我們這一代觀眾的視野,告訴了我們還有這樣一種方式,可以透過電影影像、述說與重現歷史。落幕後,我與同行觀影的友人都像是從敦克爾克灘頭歷劫歸來了那樣,胸臆間迴盪著的是「活著真好」的感受。或許對有幸活在和平時代裡的我們來說,這已是最接近「戰爭或能教會我們的事」的體悟了吧。
(本文同步刊載於PTT MOVIE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