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佛普拉斯》是誰在黑暗中敲響荒謬? 劇透
坐在電影院,猛然驚覺,自己跟觀眾的笑聲其實那麼恐怖。
意識到自己的笑聲恐怖並不是第一次,上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我正在看相聲瓦舍的《公公徹夜未眠》,為了相聲所抖的包袱捧腹絕倒:段子在講小鎮佛寺中有座鐘樓,師父負責在人死時敲喪鐘,倘若皇上死了,就必須敲21響喪鐘,但小鎮21隻雞、21個人,都讓大慈大悲的師父敲了21響喪鐘。東廠錦衣衛大統領來到佛寺告誡師父,當今聖上天縱英明文武雙全,以後如果要敲喪鐘,不論死了多少隻雞鴨動物,多少個人,都不准敲21響。
笑聲抖落的憤怒荒謬
包袱很逗,笑哏很多,但哄堂大笑的時候我卻覺得內心深處隱隱有種荒謬。咧開嘴角,露出牙齒的表情,是動物威嚇的方式,但在人類的社會中,笑卻也會露出同樣的表情。發笑,許多時候是種對荒謬與悲慘的防衛機制,只是這樣的荒謬與悲慘,是經過巧妙稀釋的。這點,相聲這種表演藝術沒有放過,《大佛普拉斯》的導演黃信堯也沒有放過。
《大佛普拉斯》的敘事風格相當難歸類,有影評形容導演黃信堯「同時擁有卡謬式的冷眼、馬克吐溫式的嘴賤」,但這種嘴賤系說書人的本領,早在導演「阿堯」作為紀錄片導演時就已經能明確見到。從紀錄片《唬爛三小》、《帶水雲》、《沉沒之島》,黃信堯永遠不放棄那種憊懶而靠北的主導地位。《大佛普拉斯》中,或是裝傻,或是挖苦,或是冷嘲式的說明,或是熱諷般的介紹,「阿堯」這個旁白說書人,如同相聲演員一樣精算每一句台詞,讓那些憤怒與荒謬,總是包裹著玩笑的糖衣。
這些玩笑其實我們這些觀眾非常熟悉。劇中主角撿破爛的肚財(陳竹昇 飾演)與夜班警衛菜埔(莊益增 飾演)所面對的是個荒謬的社會:被扭送警局,記者卻要呈現暴徒襲警的畫面。好不容易被放走,領了兩個便當也只能卑微的說謝謝;急色的佛像工廠老闆黃啟文(戴立忍 飾演)一邊開車一邊愛撫旁邊的大學女生,因為「工商社會,時間寶貴。」在這個「三分靠作弊,七分靠命運」的社會,社會底層的人沒有出路,社會上層的人也瘡疤處處,永遠得不到救贖。雖然異色,但那是真實的人間。沒有誇張,沒有扭曲,除了最後的結局,《大佛普拉斯》所呈現的事件,完全有可能會在這個社會發生。面對這些真實,導演在訪談時說:
「底層的人會自己開自己玩笑,把自己的短處講出來給人笑。既然自己就是這樣,重點還是怎麼自我調適。」
陌生化拉開的觀察距離
短處成了玩笑,缺憾成了調侃,悲劇即是喜劇。那些切身的笑話,正是身邊的苦難,雖然是身邊的苦難,但畢竟巧妙地稀釋過。阿堯說窮人的人生是黑白的,有錢人的人生才有色彩,所以肚財、菜埔的眼中世界都是黑白的,只有他們在偷看老闆啟文的行車紀錄影片時,才會有短暫的色彩。這固然是種諷喻,但黑白設色,強調光影的攝影畫面,卻有效地讓本來熟悉的場景陌生化了。老舊的衛生所、破敗的警衛室,孤立的堤防廢墟,雖然物件雜亂,但在黑白的攝影下卻注入了一種魔幻寫實的特性,也拉開了觀眾與故事的距離。由短片《大佛》而發展出來的《大佛普拉斯》,作為普拉斯(plus)的版本,也有著不一樣的企圖。黃信堯在訪談時也這樣說:
「那時候短片《大佛》用一個畫面接一個畫面,讓觀眾想像自己是透過貨櫃屋的窗框看兩個人透過螢幕上的行車記錄器偷窺老闆,長片則想用不一樣的風格,提醒觀眾不要掉到(電影)裡面去,也問觀眾,是佛在看眾生,還是我們在看佛?」
「不掉到電影裡面」,拉開了與故事的距離,感覺那些苦難並不那麼切身,我們也才能夠笑得出來,但劇中的笑點從來不只是為了麻醉紓壓,而是為了甩社會一個耳光。當我們感受到片名普拉斯「plus」而莞爾;為了菜埔搞錯「洗門」便利商店與「7-11」便利商店而發噱;因為激情床戲時「puta」跟「budha」音近而失笑,也就能夠把導演如下句所說的辛辣諷刺意圖給偷渡進去了:
「角色上班的地方叫做葛洛伯,說什麼葛洛伯與世界接軌。仿冒就仿冒,還說什麼自己是文創。」
鮮活語言傳遞的生猛憤怒
剪裁社會的荒謬現狀,放進《大佛普拉斯》裡面,這是「阿堯」的用意,也實際呈現在電影裡面。這個鄉野奇譚般的笑鬧故事,在鮮活的語言中傳遞了許多生猛的憤怒。在這部片裡,透過演員們草根性強烈的精湛演技,有如發語詞一般常見的粗話、淫賤放浪的叫床、官腔官調的恭謹口吻,這些日常語言牽引出一則則光怪陸離的事件,沒有浪費任何一句臺詞。
市井小民再怎麼辛勤工作也不一定能夠養活自己,要撿拾便利商店的報廢食物才能過活;但另一端,坐擁名利的委員老闆,卻能夠召開荒淫的水中KTV派對,被警察盤問時運用權勢全身而退。當習以為常的現實,變成一則則笑話時,我們才發覺,不斷發笑的我們,在走出電影院後,其實也並未走出笑話啊。笑於是成為了一種對抗的手段,我們必須要笑,嘲笑著面對讓人憤怒的一切,才覺得自己不是被這個社會宰制的小小蟲子。
然而誰又不是個小小蟲子呢?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大佛普拉斯》裡的許多角色都與蟲子有所聯結:菜埔吃著冷硬的咖哩飯時,有蟲子盤旋;肚財在撿拾破爛遇到那個一意尋死的中年男子時,背上有蟲子爬過。而在肚財死後,菜埔到肚財的家裡。在那個充斥各式各樣破爛什物的家裡,唯一的環境音也是蒼蠅的聲響。
莊嚴外殼裡的污濁惡臭
人就像是蟲子一樣微不足道地活著,所以渴望有一個巨大強力的心靈依託。畢竟劇中已經說了:「有錢的人怕失去一切,沒錢的人內心需要救濟。」不論是解嘲,或是信仰,都是安撫人心的技倆,所以在這部電影裡面的「大佛」,也就成為電影裡面非常重要的象徵。雖然從一開始,這座受人膜拜的塑像就是以一副詭異的姿態出場,在開場的黑白影像中,光塵從佛像背後灑下,神異而莊嚴,但那佛像卻是身首分離。佛頭吊在空中,身體則安坐在下,違和詭異,卻又有種難以逼視的龐大威壓感。
大佛是寄託信仰的媒介,但信仰是否真能讓眾生離苦得樂?在片中,導演從不放過任何一個質疑信仰的機會:大佛基金會滿口阿彌陀佛卻勢利尖刻的師姊、宮廟滿紙胡言的鸞文以及竟然成立的中正廟,導演狠狠嘲弄了現世的信仰組織。信仰徒具外殼,裡面卻是藏污納垢,有著難以卒睹的真相,不過《大佛普拉斯》只是一部宗教批判劇嗎?倒也不盡然,導演在訪談時說:
「我並不是要批評宗教,比較是針對所謂『不可挑戰』的概念,也就是威權體制。過去生活在威權底下,以至於造成我們現在這種狀況,太多不可挑戰的事,就像電影裡的那尊佛,裡面裝了什麼,信眾都不知道。」
那些不可挑戰的,竟是我們仰賴信靠的對象。「大佛即信仰」的連結比喻如果成立,導演藉此想提醒的是,對於那些總以仰角來凝視的存在,也該多投下一些懷疑的眼光了,例如法制,例如政治,例如那些我們從來深信不疑的教條與規章。
《大佛普拉斯》揭開了外皮底下充斥了各式污濁惡臭,但這部電影也不是沒有安寧的時刻,只是這些安寧都不是源於「大佛」所指涉的那些偉大事物。肚財拾荒時遇到要尋短的男子,他雖然自顧不暇,卻還是重複詢問對方是不是有什麼困難;肚財的朋友釋迦(張少懷 飾演)陪著肚財到處逛,雖然僅有一句台詞,卻是個自由自在,不被任何事物限制的靈性存在;肚財在幫忙阿姨準備會面菜時,阿姨為肚財添的那隻雞腿,也是微小而確實的善意。世路多歧凶險,但那些蟲子一般的人,卻還是努力地掙扎著,沒有真的就此放棄。
誰在黑暗中敲響荒謬
片末,說書人阿堯說那一天發生了兩件重要的事情,一件事情是肚財的出殯,另一件事情則是護國法會。這兩樁事件雖然都遭遇了不可解之事,傳達的氛圍卻截然不同。肚財的出殯雖然只有寥寥幾人參加,遺照還是肚財被警察壓制的狼狽照片,但荒腔走板的出殯樂隊,因為路上橫空出現的一汪彼岸水澤而停靈時,卻有種寧靜哀傷的詩意氛圍。「彷彿是肚財告訴大家,他要獨自一個人走。」那也是屬於小小蟲子,一點微薄的善意了。
另一邊的護國法會,雖然極盡盛大之能事,眾人齊誦經文時的費力,強化了陰森詭譎的荒涼氛圍。那樣的荒涼讓我重新想起了相聲,因為正義已死,師父敲了一天一夜的喪鐘,卻仍然被東廠錦衣衛大統領阻止。在相聲的段子中,演員說不知是國家承載著幻覺,或是幻覺成就了國家;在《大佛普拉斯》中,最後的一幕值得玩味許久。那終究不僅是一則臺灣變色龍修辭的鄉野奇譚,而是承載著大搖大擺的詰難。在訪談中導演曾這樣問:
「你想想看喔,片尾在黑暗裡一直敲、一直敲、一直敲。如果你是在電影院裡,坐在漆黑的座位上看,那麼敲的人是誰?」
那麼,仰賴笑聲抖落內心憤怒,身在黑暗中敲響荒謬的人,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