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翼殺手2049》小木偶會夢見小男孩嗎? 劇透
首先,我要跳脫一切的科幻以及背景設定。關於泰瑞爾以及華勒斯,關於Black Out以及舊型新型複製人科技,關於圖靈測試與獨角獸,我全部都要略過,因為就我而言,對意義上而非設定上有三點理解;
一、《銀翼殺手》裡從來沒有人被複製,他們全都是活生生的真人;只是活的方式各不相同。
二、《銀翼殺手》裡只有一種人際關係:孤獨。你的孤獨遇上我的,我的孤獨相對這殘破世界的。
三、《銀翼殺手》裡靈魂所在實有,但必須曖昧不明;夢境虛幻離奇,但作夢本身貨真價實。
「我知道這世界我無處容身,但是你憑甚麼審判我的靈魂?」-卡繆
科技發達,物質高度集中,精神卻極度疏離的世界。在巢狀的城市中心住在宛如停屍間的陋室裡,冰冷的光線與巨大的廣告牆倒影從窗外一閃而過,巨大的建築物宛如無語的石像彼此疊加。你做著荒謬的工作、應答著制式問題、服從著教條,在這毫無熱情的環境裡默默地履行義務一般的工作,每天像是被整個城市從上而下輾過,毫無反應的離開家中執行任務,回家面對冰冷的房間。
如此的麻痺與疏離,夢想與渴望早已離你遠去。扣板機時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你根本不會去思考動機,你只是一把更大的槍,每天被自己與他人擊發,上膛再擊發。錫口士兵、機器人,他們這樣稱呼你,還意外著發現你一樣會流血。這個城市下著永不止息的雨,有著極區一般的長夜,人是不能從這種城市裡醒來的,只有那些金屬可以在其中恢復他們的彈性。巨大的重低音從地板不斷地震動至高處,城市裡的元件彼此擠壓迫害著,卻又依賴著對方生存。
你躺在床上時能做夢嗎?你忘記了上次做夢是甚麼時候,因此你試圖去回想年少的自己,拼湊那份熱情,但不論你如何去回想,腦海只有一片虛無跟模糊的光線在晃動。你認不出自己的身影,有一個似乎是你的男孩,至少你是這樣對自己說的,對,那是我。如果不這麼說的話,你根本沒辦法認出你自己來。
一切只不過是反應罷了,起床工作,執行任務,回家,面對自己的煎熬與荒謬;再度起床、執行任務,回家,面對自己的煎熬與荒謬。你只是想活下去,但為了什麼而活著?這是一個太危險的問題,你甚至禁止自己去探尋。直到這次的任務,他看來有所不同,當他倒下時,眼神裡有某種異樣的東西,跟你很像,你看到類似的循環在虹膜裡面流轉。那好奇心攫住了你的視線,伴隨煙塵倒下之前的他是如此堅定,好像同樣站著時,有一股信念貫在他整個人裏,讓他站的特別挺直。
「你們會追殺同類,因為你沒有看過奇蹟。」
那一刻起生活開始不一樣了,乍看之下生活毫無變動,但不同的是,在你心中一個微小的角落,你開始相信了,某個部分將會有所不同。這種想法像是從荒地裡探出的芽,當牠破土而出後就再也沒法停止長大。藉由那份好奇引領,你發現了在那意識深處模糊不清的地方,有了你能認出來的東西。你在保護某個東西,那是甚麼?一頭小木馬,牠跑啊跑啊,跑進了一個黑暗的火爐中,好好地藏了起來,那到底是甚麼?
你又開始問了自己那個危險的問題,但你是個複製人啊,你不該問任何問題。假設把你切成碎塊的話,無限地切下去說不定會發現滿地的0與1而不是ACTG,有或沒有,你就只是那樣的組合。沒有驚喜或是寶藏在裏頭,沒有生命的奧秘,沒有意料之外的奇蹟,就只是那樣,你已經被安排好了,你像一片太大的拼圖,每塊嵌合著另一塊彼此聯繫著,你只是坐在那等待著這行太長的程式碼跑完,有一天就會嘎然而止。你想像自己可能會大叫或是發出金屬聲響般爆炸,轟轟烈烈的過世,結果發現那只是廚房那頭煮滾的開水咕嚕咕嚕的響聲。
但如果你是特別的呢?如果你是被選中的那個人?如果你天生與眾不同?有個人幫你把意義放進了你的生命,那我們就在講完全不同的事了。意義,它終結了這荒謬的一切不是嗎?你好像忽然之間沒辦法被輕易歸類了。如果你是個小木偶,說了謊鼻子會變長,斷了腿能接上,但如果意義放入了你裡面,小仙女魔杖一揮,伴隨一道光芒,哇!你變成了有血有肉的小男孩!你不是某種複製品,你是獨一無二的,無可取代的。
你開始相信你真正地、確實地有某種存在的必要不是嗎?確實地被這世界需要著,你還能站起來,但這次不是為了某種生活地延續,你站起來是因為頭一次,你感受到了自由,你是因為自己的選擇做出了行為,你是為了你自己的行為而戰鬥。你變成了小男孩,因為你相信自己是小男孩,而你選擇讓自己成為了小男孩。你有了別人都沒有的記憶,你有了別人都沒有的經歷,只有藉著這種區隔,你才開始能辨認出自己,而不是鎮日活在自己只是一個隨時能消逝的影子那種惶恐,那種沒有目標的不安中。
誰知道小巷那端的影子能長到甚麼地方?也許如雨一般消融在漆黑地下水道,你看的到生活的這一頭,但另一頭是全然的未知。這一秒鐘你還在這裡,下一秒連你也不知道自己會身處何處。沒有根,在那死去的巨木根處,至少有著奇蹟在那,而你只是另一個枯死的木頭,你是一個小木偶,你身上沒有奇蹟。你認不出自己,因此你也認不出其他的木偶,它們就如同你自己幫不上忙。
如果對著黑暗只剩沉默,一個沒有依託的人在這世界上是很難獨行的。關係是必要的,小木偶選擇了暫時讓自己沉浸在虛幻愛情中,即便他很清楚眼前的女孩只是某種機械投影,但是他能放心地與她談心,向她傾訴所有的秘密,而她總是有所回應,這種親密感是難以取代的。與Joi的互動,這層關係能讓人忘懷自己的虛無。在那個不斷下著雨的城市裡,Joi輕柔的話語與毫無保留的付出,真誠的關懷,都是寂寞的小木偶最需要的。如果你喜歡,Joi可以隨時換裝成你愛的模樣,無縫的配合你所有的興趣,你無趣時她不會糾纏,你需要她時她隨伺在側,她對你無條件的付出一切,而幾乎不從你這邊奪走甚麼。
她不會反對你的所作所為、不會提出嚴厲的質疑、沒有煩人的脾氣、需要時呼之即來、不需要時輕輕關機。她幾乎有一個寂寞的男人所需的一切特質…因為這中間無須磨合、沒有尷尬、更罔論傷害…如此完美,因此能夠無時無刻感受到她的虛假。為了讓這層假象更為真實,那隨身攜帶的投影器,讓她走出了房間。在傾盆的雨中,小木偶與自己的想像在雨中靜靜地感受、擁抱著。一個複製人、一個投影與一場雨,三個迷幻的事物在城市中交錯,試圖從中感受著真實。
當雨水穿過那電子投影落在你的手心,何者是真實的?是那飄零的雨…是那閃爍的光…抑或那凝視一切的靈魂?你的遲疑,Joi也接受到了;你需要更真實的印記證明自己活著,因此在逃亡的那一夜,Joi彷彿感受到自己的命運與另一位女孩重疊了。這樣的Joi有著關係中的靈魂,而女孩擁有關係中的肉體,兩者合一之時,小木偶終於感受到了從未體驗過的悸動。但這是真實的嗎?還是陷入了另一層更深的荒謬?你真的被選擇了嗎?無論是Joi或是請來的女孩….存留下來的,還是迷惑。身為一個木偶,與一個真正的小男孩,究竟有甚麼不同?
Lt. Joshi: You've done good without one. 你即使沒有也活得很好
K: What? 什麼?
Lt. Joshi: A soul. 靈魂
那木偶能動、能跑、也有感受。他有行為能力,也能選擇自己要的生活,但在內心深處,他仍然不滿足。他不被看作是一個完整的個體,在世界上活著,他總是感覺到可以被取代,被人那樣的製造出來,同時好像也隨時能被遺棄。
人為什麼能安心?或許是人有著記憶,像是那位管理複製人記憶的女孩這樣跟你說的,這些記憶總是根基於一些真實經驗。人們常以為是細節決定了記憶的真假,但實際上記憶常是模糊不清的。記憶連結著經歷,經歷連結著真實。記憶塑造了思維、認知與人格,沒有記憶就沒有根,那奇蹟已經枯死了,但她的根真實的存在著,即使可能是兩個人為的造物中,也能生出新的造化。
從你有知覺以來,你就安於自己的現狀,但從你驚覺自己是個木偶的那一刻開始,你就不再只是單純的木偶了,你看見了線,看見了你充滿條紋的手臂,你如果沒有在生活中發現虛妄,也自然沒有覺醒可言。從你決定自己是小木偶,必須成為一個小男孩的那一刻,你就真正的成為一個小木偶了,因為你知道自己不是小男孩,但如果發現了自己是小男孩的事實,那時你就能肯定了對吧?你是有意義的,你不是被安排的,你是個奇蹟、獨一無二、被需要、被愛、真實的……那會讓一切重新有了色彩不是嗎?
對靈魂的執著讓你踏上了叛逆之路,你的直覺帶領你找到了小木馬,而後又帶領你確認了記憶的真實。知道事實的那一刻,你突然發自內心的痛恨這個世界,把你毫無理由的丟在一個荒謬的地方自生自滅,每天的焦慮惶恐與毫無理由的追殺他人,你就像希臘神話裡面的薛西佛斯,突然間明白他每天都在面對一而再再而三的同等荒謬,毫無道理的面對眾神加諸給他的懲罰,去他的懲罰,我重生了!我不再需要聽從你或你來告訴我我是誰,我是一個小男孩! 真真實實!毫無虛假!
詛咒那些欺瞞我一生的渾球,至今的我都被麻醉到了甚麼樣的地步!獲得意義上自由的你接著踏上了尋找Deckard的路,一個你從未想像自己能擁有的事物,就像皮諾丘被木匠造出來之後,調皮地到處玩耍闖禍,傷了蟋蟀,被狐狸與貓所欺騙,甚至被變成驢子供人使喚。最終發現自己錯誤的他,游向了大海,在鯨魚的肚子裡發現他的造物者:爸爸。
父親有些頑固,防衛心很重,活在一個舊時代構築成的廢墟裡,裡面有逝去的繁華高掛廳堂,過去的聲音懸梁在黑暗中,60年代的舞曲,金銀島,這些人類的藝術產物,其中的肉身被時間所奪走,但文化的機鋒在這裡留下了優美的痕跡。繁華成就了滄桑,黃沙與酒,鋼琴跟一條狗,很神奇的是,在這個沒有人逗留的邊境,你反而終於在這裡嗅到了生活的味道。你好奇他為何從未試圖去尋找你在哪裡,也感受不到他對孩子的那份愛;事實上你根本不知道愛是什麼,因為這世上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你。
被稱為「愛」,是「愛」嗎?將名稱以其稱之,能否稱之為「愛」?
完全的配合是「愛」嗎?服從背後所展現的行為,能否稱之為「愛」?
毫無作為是「愛」嗎?像是個陌生人一般保護你,能否稱之為「愛」?
你不知道,但你可以肯定的是,被愛,肯定是特別的。在你的一生中從未被特別的愛過,你尋求一份真實的、不會背叛的愛,但你連血緣的親屬也沒有。爆炸發生時,你義無反顧地衝上前去以身體保護了父親,即使未曾謀面,素味平生,但你唯一有的,就是一份記憶與眼前這個人。你並非被要求去這麼做,K,你犧牲自己是你自己的選擇,就像你選擇去當一個小男孩。即便被炸的遍體麟傷,這一切應該還是有價值的。愛,到底是甚麼?你在明白一切前就做出了動作不是嗎?
末了,真相還是來臨了。Joi離開了,像個真正的女孩一般。父親…或者現在應該稱為戴克,被擄走。而你,K…從頭到尾,你就只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小木偶。
回憶,是虛假的。
父親,是虛假的。
愛人,是虛假的。
自己,是虛假的。
誰知道小巷那端的影子能延伸到甚麼地方?也許如雨一般消融在漆黑地下水道,你看的到生活的這一頭,但另一頭是全然的未知。這一秒鐘你還在這裡,下一秒連你也不知道自己會身處何處。在無止盡的黑暗中,你連自己都認不出來。沒有能憑藉的事物了,一無所有,就像你剛剛降臨在這世界上一樣,連自己會失去甚麼都不知道,就開始恐懼將會失去一切。
Roy也許想過這個問題,你知道,那個30年前,一頭白髮坐在雨中帶著輕蔑微笑的傢伙。他找到了他的造物主,期望能在權威裡發現愛。然後一樣地,發現一切的虛假,好像背叛不完似的,這個世界無窮盡的展示出對他存在的質疑;有限的生命、無盡的追殺。如果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極端的荒謬與錯誤,為何我們從未考慮過自殺?卡繆聲稱那是唯一嚴肅的哲學問題,但顯然,卡繆沒有這麼做,就像薛西佛斯、阿特拉斯他們一樣,他們面對眾神無止盡的懲罰,就只是聳了聳肩,笑了笑。
凡人如我們,在智識上所做的一切努力,無非都是為了逃避人類在處境上的矛盾。荒謬的高牆就在眼前,你的思考被荒謬所擊倒,但存在的荒謬難道需要一個人用希望或自殺作為逃避?存在的荒缪會突然在黑暗的街頭襲擊你,讓你不知所措,就像溺水一樣,試圖抓取權威、愛、信仰來保有你的動機與尊嚴。說到底,荒謬感是「屬於那些追求意義的人」,尋找意義卻對現實無能為力,並且重複的陷入絕望。
希臘神話裡的薛西佛斯被眾神所懲罰,必須不斷推著一顆大石頭到山頂,推到最頂峰的時候,石頭會從山頂上滾落,因此薛西佛斯必須永無止盡地做著徒勞無功的勞動。按理,薛西佛斯應是絕望的,他沒有未來可言,沒有任何外援,懲罰也永無止盡。我們可以想像薛西佛斯是痛苦的,而他的痛苦,就是眾神降下的懲罰。
在得知一切盡是虛假時,K可以絕望地等待著他即將面臨的命運與懲罰,或者絕望地自我了斷,以否決自己的存在。他也可以理所當然地甚麼也不做,畢竟他是那個障眼法,他只是被利用的一顆棋子,他可以再找一個黃沙滾滾沒有雨的地方養條狗活下去。他可以這樣,他可以那樣,他可以躺在地上跟個斷線的木偶一樣,但是,他起身反抗了。
現在還存在著什麼?一無所有的當下還剩什麼?第一次你伸手感受細雪,你相信這一切是真的,你終於體驗到了一直以來你是貨真價實的。第二次你再次用全身感受到那雪花,你知道他們皆是虛假,你被植入、被論斷、被命定、被操控,甚至連夢都不真實......但那份生命的一切體驗確實,貨真價實。我無可避免的再次想起Roy在雨中那輕蔑的笑容:
「我曾見過你們人類無法想像的事情,
我目睹戰艦在獵戶座的端沿起火燃燒,
看著C射線在混沌的星門附近閃閃發光。
所有的時光都將湮滅在時間的洪流中,
一如眼淚,消失在雨中。死亡的時刻到了。」
在生命的每一個當下的時候,認真地活著。即使沒有人交付你權威、信仰、愛。即使你是個斷線的小木偶。即使在這刻,你眼前是一遍漆黑。甚至不知道小巷裡頭的黑暗將會延續到漫漫長夜的何處,只要你現在點起了燈,眼前的燈光就足能伴你走過無盡長夜。
我們可以想像薛西佛斯走向石頭時是笑著的,眾神之所以給他懲罰,是因為他們想藉由沒有未來的勞動與身體的痛楚加諸在他身上,如果薛西佛斯是清醒的,並不是透過受虐或是自欺來感受愉悅,而是真正的覺悟到,只要他能選擇不將這份荒謬與痛楚加諸在自己身上,眾神就再也無法懲罰他。
LUV直到生命的盡頭,依然沒有看到這點。她用盡全力去爭取另外一個權威的認可,而不是爭取她自己對自己的認可;她仍然活在想證明自己被需要、被寵愛、無比特別,這讓她無法擺脫痛苦的命運 – 認為自己「應該」要能如何的魔咒。如果她在迷惘時驀然回首,她會了解,她一直都是特別的,不需要任何人述說。
如果靈魂是能被存在區隔開來的東西,又是什麼將其區隔開來?就像我們終究會質疑,野獸真的需要被變成王子嗎?小木偶,又是否真的需要被變成小男孩?男孩活得像個木材,不如木材活得像個男孩。你那當下奮力活著的姿態,就是最好的證明不是嗎?
“Yet, the dark fire waned: the life force oozed out of her, as he had so often witnessed before with other androids. The classic resignation. Mechanical, intellectual acceptance of that which a genuine organism - with two billion years of the pressure to live and evolve hagriding it - could never have reconciled itself to.”
― Philip K. Dick, 《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
黑暗的火焰逐漸黯去,生命力逐漸離她而去,就跟他以前見過的許多仿生人一樣,典型的聽天由命。它們只會識時務機械地接受即將到來的毀滅,而真正的生命---在二十億年的生存壓力下進化出來的生命---永遠不會就此認命。
― Philip K. Dick, 《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