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佛普拉斯》阿彌陀佛之幹話嘉年華 劇透
《大佛普拉斯》是一部每個台灣人看完之後,都會忍不住想說些什麼的電影,它如此精準地呈現了台灣人共感的社會狀態,以至於當外國影評讚嘆黃導電影語言之精準的時候,台灣的觀眾卻更可能在影片末了跟著菜脯在傾圯歪斜的工廠裡,靜默地撿拾散落的情緒;抑或在回家失眠的晚上,猛然憶起那些我們一直沒能想起來的人與事。
電影裡憨厚笨拙的菜脯和滿嘴幹話的肚財就如同他們的綽號一般,承載著我們自認相熟的小人物形象,然而在黑白畫面如紀錄如哀悼的側拍下,聽著親切博暖的旁白解說,我們也才逐漸發覺那個熟悉的形象,其實很陌生。就像導演說的:「現在是太空時代,人類已經可以上月球,但永遠無法探索人們內心的宇宙。」
《大佛普拉斯》透過調性相反的影像與旁白,形塑出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觀影經驗。我們可以想像,倘若將電影中的旁白刪去,單看影像和人物對白,這將會是一部如何不同的作品;然而這兩者所顯現的落差感,似乎也正是電影所要表達的主題──在那個我們以為自己知道的、和我們其實不知道的之間;在冷靜旁觀與善感多緒、在真鄙俗與假高尚──在喜劇與悲劇之間。
這樣的主題不僅在影片的形式上,甚至在劇情上和人物的描述上,都留了許多缺口。我們聽聞陳凱文與秘書長之間的特殊性關係,卻無法深知來龍去脈是真是假;我們大概知道釋迦是個夜晚要聽海浪入眠的男子,但不知道有關於他的流言何者屬實;我們甚至不知道最後那場護國法會中,眾人聽到的是什麼聲音;而葛洛柏又為何傾頹。導演黃信堯在描述一個情蘊豐沛的故事之餘,仍然能夠節制的與故事保持距離,更難得的是此間氣氛節奏的拿捏取捨,渾然天成不露痕跡,實在很不簡單。
尤其是描述肚財落溝死去一幕,故事先安排了面會菜一段,在肚財難得安穩的餐食間,向觀眾預告著這是他的最後一餐,此時鏡頭給了較多的時間,彷彿邀請看倌賓客一同緬懷疼惜;接著鏡頭一轉,便和著微風稻浪,悠悠接入田邊水溝裡散落一地的雜物、瓶罐、機車,然後是身覆白布的肚財。從旁白的說明中,我們大概得知肚財的死因不單純,卻仍不知道過程細節。這一段描述死亡的過程,沒有一點驚悚,沒有一點血腥,有的卻是由生面死的從容與憐憫,我們終於明白,導演要我們看到的,不是表面懸疑獵奇的謀殺案件,而是小人物如肚財的生與死。
電影節奏的成功,旁白功不可沒。打從正片還沒開始,我們就先認識了擔任旁白的導演阿堯,而接下來幾乎每一個重要的角色,都是由旁白率先為我們介紹,且隨著劇情起伏,旁白也不忘加以註解,甚至提醒觀眾電影時間已到了中段。導演以宛如說書人的姿態講小人物的曲折故事,讓人不禁想到唐代傳奇和宋代說書裡,那些令人驚呼又若有所思的故事,像是「快嘴李翠蓮」或「錯斬崔寧」,最重要的是,這種形式所標誌的市民文學和大眾文化色彩。
最近一部我看到類似題材和旁白形式的作品,似乎是去年金馬獎最佳導演馮小剛導演所執導的《我不是潘金蓮》,但若要我兩相對照的話,只能說《我不是潘金蓮》雖然在段落編排上更趨近說書話本,然而《大佛普拉斯》不論在接地氣的誠懇或者描繪現實荒謬與諷刺的功力,都讓人更加驚喜感佩,畢竟《我不是潘金蓮》在主旋律的設定下,本來就有施展不開的困難。
說到接地氣,就不得不提及電影裏頭說不完的「幹你娘」,就像導演說的,「這裡的人都很關心對方的母親」。作為一種最不入流卻又最通俗的詞彙,情緒直接的「幹你娘」總是讓人忍俊不住,不論是工廠工人或議會副議長,人口一句的髒話,更像是一句進入巴赫汀狂歡節的通關密語。倘若高官政要們出場時衣不蔽體的三溫暖派對,以至於陳凱文假髮的脫落,都可以看作是所謂狂歡節儀式中的國王脫冕;那麼帶領我們聽聞情色肉慾,並給予戲謔噴笑評語的菜脯與肚財則顯然是小丑化身,而旁白對於人物的介紹和動作的指引,則像是節慶裏的司儀,劇中人物的舉動被旁白念出後,便化為儀式。
在這個脈絡下,開場那段意興闌珊的落拍遊行,正是預告狂歡節的開幕序曲,而黑白畫面所造成的魔幻與疏離,則意在鬆動我們原先熟悉的葬禮形象。如此一來,在片末當旁白說,「今天有兩件重要的事,一件是肚財出殯,一件是護國法會」時,兩者的互文與參照,就更顯現出其意在顛覆與接合的企圖。
雖然《大佛普拉斯》在形式和理論上都有可觀之處,但真正讓他能夠受到廣大影評和藝文界喜愛與支持的原因(在我的臉書同溫層中少見如此高頻率的推薦,甚至許多非電影相關的粉絲頁也都有專文推薦),恐怕還是片中對於這片土地所投注的真誠情感。過去如肚財或菜脯這樣的小人物形象雖並不少見,卻鮮少能夠在劇情的發展中看到這麼扎實到肉的內裡,這背後在在顯示的是導演多年在不同階層與文化的場域中,對於各種人物觀察的累積。
在國片市場中要不文藝高冷要不商業廉價的兩個極端中,能夠悠游在兩者之間的通俗作品實在不多,《大佛普拉斯》正是其中極為重要,而且又好看的一部。就如同狂歡節的概念,《大佛普拉斯》也是一種複雜的混合體,關於階級間的衝突與相容,則是導演對台灣人做出最誠懇的提醒,期待《大佛普拉斯》最終能夠在金馬獎上大放異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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