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翼殺手2049》人類的條件 劇透
承繼了前一集《銀翼殺手》的空冷迷離,《銀翼殺手2049》的世界較30年前少了些萬物衰敗的廢棄感,更多的是蕭條荒蕪的大氣氛圍;在這個時代,人類種族沒有因「母星」地球的破滅而止步,受助於複製人這樣的生化奴隸勞動力的發明,反而將文明的香火傳向廣袤無垠的宇宙。有趣的是,即使有這樣恢弘史詩等級的時代背景,《銀翼殺手》系列的敘事觀點卻從未被帶往文明的前沿邊境,雷利史考特導演關注的反而一直是地球這個已經瀕臨破滅的文明原點,帶著兩個世代的觀眾們一同探索這個「人人爭相『飛升』往地外殖民地的不被眷戀的世界」,見證Replicant與Blade Runner 這些卑微的「非人」,如何為求生掙扎、為尊嚴奮戰。
愛情,虛無飄渺,又因信得存的愛情
對我來說《銀翼殺手2049》最深刻的點,莫過於K與Joi的愛情戲碼了。有趣的地方是,兩位演員的演出和反應是充滿人性的,沒有故意留下任何人工的不自然肢體動作或表情。是以,觀眾若僅從角色的表現是無從得知K的靈魂有無、或Joi愛意的真假,一切只能從對話脈絡與行為表現去推敲猜測。即使K看似平靜坦然地接受著自己複製人這個身分,以及被創造者賦予的追捕同類的任務,但內心裡還是暗自糾結於自己的存在本質,這點也可以從他購買了 Joi這個家用情人AI,以及與他之間微微加溫的情感牽連可以看出。
不被認為是真人的人,向比他更不真實、甚至連實體都不存在的「軟體」索求愛情,以身為真人的我們的角度來看是悲哀的,但對於劇中的兩「人」來說,也許是再真實純粹不過的本心。K懷疑過Joi的感情嗎?顯然是有的,在大雨的樓頂突如其來的公務電話,就讓K從 Joi 栩栩如生的「吻戲表演」中清醒過來而怫然離去。在失去了Joi最後的備份而失魂落魄地回到LA後,巨大的廣告投影Joi稱呼 K為「好人(A Good Joe)」這點更是直擊了K心中最大的糾結,連「Joe」這個 Joi送給他的名字,可能也不過是軟體的內建字庫而已。
廣告詞裡寫著:「Joi,說你想聽的話,做你想做的事」,這是否代表她和K的出逃與犧牲都只是寫在程式裡的規則、只是對K的想望的迎合?但當她冒著資料遺失(如同存在被銷毀)的風險要K刪除備份,要求和「特別的真男孩」K 一樣成為「真女孩」,最後並寧可一「死」也要挺身而出、用她虛擬的身軀試圖嚇阻Luv的殺著,我們要如何評判這樣的捨身行為不具獨立意志、不夠人性、只是程式內建的設定呢?這不正符合反抗軍領導者Freysa 所開示的、且成為K最後的行為準則的「最接近人類的方式就是做正確的事」嗎?
最終我們只能像電影中最精彩的那段全像AR性愛戲一樣,重視的不再是實相如何(如真正在肉體上與K做愛的是應召女Mariette),而是關注那實相上的象徵 (Joi同步疊合的投影)、以及是否對此仍有堅定信仰(相信自己是被 Joi愛著的K),且解答還是只能回到那動搖不了故事脈絡的、卑微的、被動的觀眾如我的個人解讀上。也許僅是一點弭補悲劇的慰藉,但我想要去相信這個為愛犧牲的、可愛的Joi,真正擁有能去愛的靈魂,那句「我愛你」的遺言,也來自最純粹的真心。
成為人類的條件
相較於Joi難以論證的愛情,K的靈魂存乎問題也許是相對好處理的。心物二元論將心靈與肉體獨立,所以純機械語言構成的Joi其靈魂存在是被該論述高度否定的,但K的生理構成基本上無異於人體,只是透過人工方式培育與生化器官加強,其思維之海深處一樣閃爍著神經突觸間的火花,何以當代人能斷言複製人沒有「靈魂」?基於目前電影給出的資訊,沒有證據顯示《銀翼殺手2049》的世界已經掌握了能具體定義「靈魂」的科學水準,所以可合理懷疑當羅蘋萊特的警察局長用帶著歉意的口吻向K說著「你沒有靈魂」時,是基於她個人、也是普遍大眾所信仰的「事實」。
人們能斷言複製人沒有靈魂、沒有人權,可做為合理合法的勞動力的論據,僅僅只是以生殖功能上的差異來判定,看似荒謬,卻又極其諷刺地直指戲外的現實。曾幾何時科學界也曾主張動物沒有靈魂知覺只是機械,所以可以便利地進行實驗;主張蓄奴者也打著聖經支持「黑人沒有靈魂」的論調,所以只是可以盡情指使利用的工具,這些區隔「我們」與「他者」的,正是這些權力不對等下所產生的利益落差。
是故當Deckard與Rachel之子存在的可能性被揭露時,局長便恐慌了。當繁衍能力這唯一的差異被打破,複製人將不再是工具,而將被視為人類以外最具威脅性的競爭物種,區隔的藩籬一但倒塌,爭端必將再起。為了秩序的維持、也為了制止混亂之源,局長抱持著這個信念而捨生取義,但其捍衛的也許是終將會被推翻的虛假和平,畢竟由觀眾的上帝視角看來,複製人無疑擁有我們所定義的「靈魂」吶。
然而靈魂終究是抽象的概念,既然感知不到,它的存在於否自然又回到了「信念」的層級。如同生而為人的我們不會懷疑自己是否擁有靈魂 (當然唯物論者除外),生而為複製人的 K 只能無止盡的去懷疑、去冀求能支持自己存在的依據。夢中神秘數字的揭露、木馬的尋得,乃至於Joi「你是特別的」、「你成了真的男孩」的信心加持,都不斷誘惑著K去相信自己屬於有靈魂的「那種人」的可能事實,只是夢終究被 Freysa 透露的真相無情粉碎了。他一點也不特別,他真實的夢不過是作為誘餌的副本,有比他更重要的、真正需要保護的,那夢的真正主人存在。
當皮諾丘發現自己從來沒有機會變成真的男孩時,會怎麼做?回歡樂國裡自暴自棄地耽溺?還是乖乖地繼續當蓋比特爺爺精緻的提線木偶傑作?不,為了更接近人類,為了圓滿那真實的夢存在於己身的意義,他要做的比那更好。他沒有忠實的為了自己族裔未來的「大義」、履行反抗軍所賦予的「為保護奇蹟之女而殺掉Deckard」的任務,反而選擇了捨命保護Deckard,讓自己「夢想中的父親」與那個「真實的女孩」團聚。這時的他不是作為一名Blade runner或反抗軍的一員,而是做為有著獨立靈魂的「Joe」,以自己的自由意志決定去做「為了更接近人類所行的正確的事」。
有趣的是,片尾在設施中被保護著的真實的女兒賞玩著虛擬的雪時,反而設施外「非人類」的K,才是真正能觸碰、感受著雪花的沁涼與華美的那一個,只可惜,這已是他能觀賞的最後一場雪了。隨著大雪落下,他逐漸冰冷的身體也被緩緩蓋起,但因自己的義舉而完滿了生命之後,不論是Replicant還是Human ,他已不再被任何定義束縛,終獲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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