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佛普拉斯》裡面裝什麼,沒有人知道 劇透
大佛裡面裝什麼,沒有人知道
大佛普拉斯在看完的當下非常驚訝,說不出話來。依然徘徊在肚財與菜鋪的世界當中。依然想著那張被警察壓著的照片、在貨櫃屋中跋扈的肚財與懦弱的菜脯、發現命案的恐懼與慌張、最後對土豆生氣的菜脯,以及回到廢棄工廠翻閱成人雜誌的落寞。人物的刻畫、情緒的表現,讓我印象深刻,但是同時,我也像是進到肚財家的菜脯一樣地發現——原來我根本就不認識他。
「大佛裡面裝什麼,沒有人知道。」導演在花絮的這一段話,讓我深思了很久。我想,電影在疑似大佛發出的敲擊聲之中嘎然而止,是有意義的,因為「大佛裡面裝什麼,沒有人知道」就像是「人裡面裝什麼,沒有人知道」,這個「沒有人知道」,帶出了整部電影的核心。
「沒有人知道」,可以是一個人在私底下表現出不為人知的一面,像是肚財的飛碟屋一樣,在菜脯進去之前,沒有人知道原來他做了這些事;像是釋迦一樣,沒有人知道他從何而來,為何而來;或像是社會底層的人物一般,沒有人知道他們如何生存、怎樣生活,即使沒有身份也不為人知。若是沒有人知道,事物何來真假之別?「沒有人知道」,也可以是一個人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做出的事,是否有所謂好壞對錯之別?像是啟文殺了葉女士、背著老婆情人在外偷情;又像是肚財與菜脯偷窺啟文的行車記錄器時,肚財説:「你不講出去,你老闆怎麼會知道?」
知道與不知道
真實虛假、好壞對錯,在沒有人知道的情況下,有什麼意義?偷偷摸摸做的事,與沒有人知道的事有什麼區別?在劇中出現了非常多的對比,來彰顯出這個問題對於人的矛盾與荒謬。如在新聞中,警察拍攝的畫面,以及導演以後設角度拍攝的畫面。甚至補了一個「有影像,就有真相」的諷刺。啟文在行車記錄器中講電話的龜縮,以及掛掉之後的憤怒,孰真孰假?偷窺行車記錄器、與偷情,孰對孰錯?
行車記錄器這部分,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因為他們是相同的,相同的是,如前所強調,都是「偷偷摸摸」的行為,是抱著「只要不說,沒有人會知道」的態度所做的事。在這樣的態度背後,凸顯的是身為一個人最赤裸的慾望,偷情的慾望、肉體的慾望、偷窺的慾望、排解無聊的慾望,因為在沒有任何規範能夠懲罰到我的情況下,我想做、我也能做任何我想做的事。
黑白與彩色之別,簡單來看,似乎是在說肚財與菜脯的人生是黑白的,老闆的人生是彩色的,但我認為,這個彩色的投影,同樣投影了他們兩個人的慾望。這個彩色的螢幕,展示了慾望如何可能?在滿足他們偷窺慾望的同時,擴展了他們的世界,使他們內心赤裸的慾望,同樣的被展示出來。然而這一切,都在發現命案的同時停止了,因為「有人知道」。
人的兩面性
知道與否的差別,表現了「人的兩面性」,簡單來說,就是「人前一個樣、人後一個樣」,而這個人前人後可以是好的,也可以是不好的。其重要性在於,當人在別人會知道的情況下,會如何表現自己,以及在沒有人知道的情況下,會如何表現自己?啟文在貨櫃屋拿下假髮時,說了一句:「我有時候甚至覺得他是我的真髮。」這個混淆模糊了真實與虛假的界線,總是在人前隱藏自己,以致於弄假成真,又或是那個在記錄器中,對葉小姐行兇時,掉落的假髮,洩漏出在人後的真實自我。
殺人、偷情、偷窺、肚財的飛碟屋、小人物的內心世界,這些事件體現了人的兩面性。人的兩面性帶來的是「主觀性」,因為在人後,沒有人知道,沒有任何規範約束著我,我能在我自己的領域,做任何我想做的事。在這個想法背後,不再有對錯,只有「想不想要」的慾望,於是乎,這就變成「法相莊不莊嚴」的問題,是很主觀的,你認為法相莊嚴,是因為你認為。再進一步來看,神佛存不存在,也是很主觀的,因為取決於你相信與否。道德到此變為相對,沒有客觀價值,只有「想不想要」,因為在這裡,我想要的,就是對的。人在這裡的角色,已經取代了大佛,因為人已經變成了自己的大佛。
在肚財與菜脯發現老闆的秘密後,四處求神問卜。這時旁白說了:「沒有錢的人拜佛,因為什麼都不能,所以只求心靈上的慰藉;而有錢人拜佛,是因為害怕失去一切。」這個看似平凡的對比,其實暗藏諷刺。為了撫平自己的害怕,不也就是追求心靈上的慰藉嗎?窮人跟富人,在求神面前,居然是一樣的,只是為了求個安慰。這句話可以從幾個方向來解讀:一、富人之所以求神,是因為「總是有可能被知道做了什麼壞事」,富人之所以害怕,是因為「所有讓他有權有勢的,都是偶然的事實(靠作弊、背景)」。二、這種信仰、崇拜,對他們來說是一種「不安的平撫」,換句話說,神佛對他們而言,只不過是一種「工具」,於是,神佛不再具有超越、客觀的道德價值,信仰變得只是求心安的治療。
人裡面裝什麼,沒有人知道
劇中沒有明講,但有所暗示:在佛像之中,好像裝了一個人,這個人或許是葉女士,但沒有人知道。我認為在佛像之中裝的不是單純的人,而是作為人,最赤裸裸的慾望。啟文殺害葉女士的衝動,怕自己壞事被知道的恐懼、人們信仰背後不安的焦慮。護國法會中,參加的有仗著權勢的副議長、腐敗的官僚、虛偽的知識份子。他們拜拜是為了求心安、但是實際上因為不安、恐懼、害怕,他們皆是自己「慾望的奴隸」。
佛像就像是一個框架、一個枷鎖,把每個人都關在其中,人們只能敲擊著祂發出聲音。像是副議長、立委、啟文,他們是縱慾者,仗著權勢滿足自己的慾望,他們看似風光,實際上是最虛無的一群人。他們的虛無在於:他們認為一切意義都來自於慾望,縱慾則是對自己的能力抱持著太大的信心,認為自己有能力做到任何事,滿足任何慾望。
然而實際上,他們對於很多事都無能為力,縱慾的高潮後,只有虛脫與挫折,信心在此一切消散,於是對於一切價值麻木、虛無。對他們來說,最艱難的是如何去面對事實。啟文在殺人了之後隱瞞事實,藏在佛像中不為人知,害怕被發現、害怕事實被揭露,於是就戴上假髮,因為假的弄久也騙的了自己。他們企求的是奢侈的希望,而不願面對希望破滅的事實。
在死亡面前,看見最真實的自己
除了護國法會之外,同時有另一件重要的事在台灣發生,就是「肚財出殯」。肚財的死充滿荒謬,菜脯即使知道肚財的死不合理,卻也無能為力,因為雖然說是酒駕,但是他沒錢把自己喝醉。肚財唯一的一張照片,卻是之前因為被警察逮捕而上電影的錄影畫面,土豆將它截圖下來的是被警察壓在地上的那一瞬間,似乎也隱喻了肚財的這一生只有不斷的被打壓在地。土豆這時說了一句:「有就很好了,反正又沒有人認識他。」菜脯聽到,非常的生氣,拿著鼓棒追打著土豆與錶框的遺照。
佛像的框架、枷鎖,即是作為一種人無能為力的象徵。佛的力量無邊無際,而人的能力卻是有邊有際,身為社會邊緣人的菜脯最知道這點。其中,最能讓人面對這生命的事實的事件,就是死亡。每個人都被迫面對死亡,而在死亡面前,人們發現這是我自己的生命,在失去的面前,才會發現原來這些事對我而言,這麼重要。
肚財的死,讓菜脯進入到肚財的家中,發現那些肚財真正活過的痕跡。對菜脯來說,即使肚財時常欺負自己,但肚財對菜脯來說也是重要的,不然為什麼肚財會半夜拿來過期的超商食物一起過來跟菜脯聊天?他們的關係看似荒唐卻深刻,菜脯之所以生氣,是因為菜脯真真正正的認識肚財,知道肚財喜歡夾娃娃、會半夜跑來找自己聊天、會在不知所措時在外頭淋一整夜的毛毛雨,這些才是肚財生命的事實,而不是照片或是身分證。
菜脯在聽完啟文在貨櫃屋對他的一番話後,開始擔心起他的老母親。這是他生活切切實實的處境,困難重重,百般無奈,他擔心又害怕,找親戚幫忙卻被敲竹槓。每個人都得面對生活的處境,但是對於自己來說,什麼是重要的?每個人都得生存,但是什麼樣才叫做活著?這些切身相關的問題,只有在面對生活處境的事實,面對自己能力的有限之後,才會浮現出來。
另一個面對肚財死亡的人物是釋迦張少,釋迦的角色很奇妙,不知為何而來到這,行徑怪異。他住在海邊廢棄的哨塔上,聽著海的聲音才能睡著,他也會到附近的游泳池或是廁所洗澡,即使打雷下雨也毫不在意。他唯一做的事,就是到處晃晃,但是他也只有肚財一個朋友。他看著肚財被警察壓著,事後被肚財罵說:「是不是朋友?。」出殯時,他拿著肚財的骨灰,看著菜脯跟土豆打著架。
他扮演一個「旁觀者」的角色,沒有太多的台詞,似乎跟他的名字「釋迦」有所關聯。釋迦是佛的化身,佛,本身是個達到涅槃的超越者,他超越了世上一切,不凝滯於任何事,也不在意任何事。他所做的,就只是讓這些事情如此的發生,如此的結束而已;佛,本質上也代表了「真正的智慧」,明白世間的真知正理。之所以生命是苦難,即是因為抱持著虛假的意見,執著於事物之上,因此只要理解諸法實相的本質,就能夠超越苦難,以此分析來看,釋迦這個角色其實相當強烈的對比於護國法會的佛像崇拜。
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假?
其實整部電影的核心,已經在片尾曲暗示性的表達出來。林生祥老師的〈有無〉,就是對「真、假、有、無」的叩問。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肚財的存在是真的,但又總會消失。工廠的存在是真的,貨櫃屋中相處的時間及成人雜誌是真的,但最後卻也廢棄。好似所有有形的事物,終究都會消逝,所有偶然的事實,終究都會不見。那麼,對一個人來說,有什麼是重要的呢?
電影中,加入的導演的旁白,作為電影的一部分,這個後設性的嘗試,似乎也指著,電影是真的,但也是我創造的,所以也是假的。真假似乎不得而知,就像大佛裡面裝了什麼一樣,沒有人知道。然而我認為,有時候電影的目的不在於解答真假,就像最後的留白一樣,更重要的是去揭開問題,發現問題,讓人發現其中的矛盾與荒謬,藉此思考這些被遺忘的問題。
(本文經作者同意轉載刊登,作者:Ben Shung,出處:P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