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佛普拉斯》我們每個人都是釋迦
(一)老實說,我以為大佛會走一個非主流的結局,在這裡,我是指劇情的大綱,我以為到最後啟文不會被揭發,而菜脯則是繼續提心吊膽的生活,甚至更糟。我以為導演會用這樣一點也不圓滿、也不大快人心,讓前頭累積胸口的不快在這刻壓垮觀影者,讓觀影者徹徹底底的感受到劇中口白所言:「對於他們而言,正義是這麼遙遠的東西,飯碗都捧不好了,哪有心情關那些有的沒有的?」
但,結果卻出乎我意料,大概也是出乎我意料外的意料。可是,我卻一點也沒有感受到當這部電影選擇了另一結局,也就是啟文被揭發的走向,觀眾用膝反應與對主角崇高精神的幻想與寄望:「菜脯會突然鼓起勇氣,為了幫肚臍報復,為了使正義得到伸張,於是拋棄一切,揭發啟文的惡行。」不是的,菜脯終究只是菜脯,小人物終究只是小人物。
導演沒有打自己的臉,讓他前面所言的口白在這刻變得像為了揭示芭樂結局而說的反話,並讓一種由廉價結局裡流露而出的小確幸,又平白無故的安慰了想告訴自己:「其實這一切(不管是劇中還是劇外的世界)並沒有這麼糟」的那種觀影者。倘若結局會是如此,那我覺得這反而拉低了能從這部電影裡能夠觀賞到的格局。但,也正是因為結局是選擇了大眾期望,卻以一個不俗,甚至可以直言是令人震撼的水準呈現,讓大佛這部電影在我心中瞬間傲視了近幾年來絕大部分需建立在信仰值(?)上的國片,無論是悲劇與喜劇、無論是著重角色塑造還是著重劇本呈現。
(二)有關大佛,我覺得大佛可以成為這整個社會共犯結構的象徵,外表包裹著金裝,周圍深信祂的信徒持著度化眾生的阿彌陀佛,如同新聞媒體與網路鄉民時時喊著的正義正義之名,其實是多少欲托人之罪以一圖己利之私,而喊得冠冕堂皇的口號。或如同那個齜牙裂嘴的民代,把真正的加害者說得像是做慈善事業的大善人,其實說白了,也不過就是利益與共犯結構為其美化而成,鍍金鍍銅、正襟危坐的姿儀與得體的容貌,肚子裏卻可裝著其他東西。
眾人朝他誦經仰拜,只求它能夠庇佑他們,當然,是指那些有錢有閒功俸的人,就跟啟蒙運動裡的天賦人權,裡面的人是指中產階級,不是女性、乞丐跟社會底層。而周圍的這些被害者呢?也不能做些甚麼,也不敢反抗,這些手持著自己生計的既得利益者站在這體制的頂端,要反抗也不是,那就來羨慕吧,跟著在旁鼓掌叫好吧,期待自己哪天,也能成為這共犯結構的一份子。
於是肚臍與菜脯一同窺視上司啟文的生活時,看他食前方丈、縱情聲色的放浪形骸,對比他那提供菜脯那惡劣的工作環境,與對菜脯平時上班情形不聞不問,他們似乎也一點感覺都沒有,因為他覺得他可以這麼做,他有那個權利。那句:「現在的社會是三分靠作弊、七分靠背景。」從肚臍嘴巴說出的時候,到底是迫於無奈而說的諷刺,還是漸從無奈轉為羨慕的說詞,在我看到肚臍對菜脯有時展現出那種頤指氣使的態度之後,也漸漸的分不清楚。
這就是現今台灣社會的全貌,我們對於商人不守信用時,已經漸漸的從憤怒轉為讚許,看到老闆碰到被壓榨的員工控訴時回:「因為我有資本,我敢這麼賭」時拍手叫好。公司管理階層日日都站在資方的位置想如何榨取更多,甚至都忘了他自己本身,其實不過也跟那些被他壓搾的雇員一樣,只是個普通的勞工。因為給了奴隸一點權利,讓他們在某些更為低賤的奴隸之上,他們就會誤以為自己是個奴隸主。那「連飯碗都捧不穩了,怎麼有時間關心正義還有那些有的沒的」的想法,是縱使窮人變成富人以後,也難以改變的。
窮人希望能夠翻身,而富人則害怕失去一切,不管如何兩者都活在人生隨時都可能化為烏有的恐懼當中,正如同對應電影當中,那個坐在廢墟裡西裝筆挺,卻久久不言半句的人,人生遭逢巨變,也走向了自我了結。因此我們終於明白,在這個世界裡,正義對任何人來說都是這麼遙遠的事,於是,利益結構慢慢的從宰制社會運作的內臟,轉變為了社會本身的樣子,大佛,便矗立在我們每個人的生活當中。
然而,那些被榨乾了青春、遭到權勢凌辱毆打的受害者,這些社會底層,卻依然被困在這尊大佛裡面,永不見天日。但說來也諷刺,協助鑄造這座大佛的人,同時卻也是那些遭受壓榨,在大佛裡面流血流汗的社會底層。為了錢的緣故,大家都困在一個不得超生的輪迴。「在這裡,我分不清楚她嘴裏喊的,到底是Buddha (大佛)還是Puta (賤人)。」我腦海裡彷彿又出現了阿堯饒富趣味與諷刺的聲音。
(三) 再來到主角的部分,我想先來談談肚臍,這一個被賦予大量生動對白、形象如此鮮明的角色。肚臍出殯的時候,近乎荒涼的規格使人鼻酸,而那幅出現在畫面裡使我周遭觀影者發笑的遺照,卻也更讓我感覺到其中的酸楚。那是肚臍因為不想讓謀生的機車被扣走而出手攔阻,卻遭警方以妨礙公務的罪名把他壓倒在地上的照片,警方還為了宣傳自己的功績,以增加民眾對於警方的信任,將逮捕過程違反職業道德的作了新聞宣傳,標題大大的打著「精神異常男子」。
這就是大部分生活在貧窮線以上的人,對於生活在這線以下的人的影像、與聯想得到的詞彙。除此之外,他已經沒有任何能夠被看見的餘地。他那為了生活徘徊在垃圾之間的身影、他那站在娃娃機前被療癒的時光、他那為朋友擔憂的表情、他那在面對唯一的家人時所展現的脆弱⋯⋯永遠無法再被眾人看見了,而那張照片,就道盡了肚臍的一生。
狼狽、骯髒、受權利的擠壓,無法活得像副議長劉三城一樣,可以用剪裁得宜的西裝修飾自己腦滿腸肥的身體,在競選廣告上把自己拍得相貌堂堂;無法活得像啟文一樣,買一頂假髮遮掩自己頭禿的不堪,或者買一台賓士,努力的喬正那象徵高尚的三角標記,掩蓋了在黑色玻璃底下,偷搶嫖賭的嘴臉。那就是肚臍最真實的樣態,他沒辦法掩飾,媒體與持有權利的大眾也不打算給予他這個機會。
但大眾需要娛樂,需要不用腦袋去理解的劇情,於是真實的情況是一個拾荒男子為了與生活拼搏而鼓起自己乾扁的胸膛,奮不顧身的與警方對抗,經過了媒體與加害者的詮釋,成為了一個神經病與警方打鬧的荒謬劇,廉價的就跟肚臍撿拾了一整天,卻只值一百元的寶特瓶一樣。而唯一能夠認真對待他的,只有菜脯那努力不落拍子的鼓聲,寂寥的響徹了這一趟送葬的路程。然而奇妙的是,隊伍卻被在晴空底下莫名出現的積水給擋住,這時口白悠悠地說著:「⋯⋯肚臍早就已經在水一方,他希望從這裡開始,他一個人自己慢慢走就好⋯⋯」
(四)再來,我想來談談菜脯。菜脯的世界裡缺乏所謂的反抗意識,不管是對自己惡劣的工作環境、薪資待遇,取而代之的,是跟他時常落拍的鼓聲一樣,中氣不足、後繼無力的憨厚與畏縮。相較於肚臍具有階級流動、渴望翻轉的色彩,菜脯則更是默默的希望能做好一個螺絲釘的角色。那「以後我若好野,我也要找人幫我取一個英文名字。」這句話,相較於他對其他事情維諾的態度,聽起來更像種明知這事不切實際的冀望,因為他還有個年邁的母親必須顧及,這便是造成一切的主因。
他沒有像啟文在隧道分流道裡打野炮的勇氣,沒有在抓到啟文殺人的把柄後,持著這個對啟文予取予求,他沒辦法賭。不管是主觀條件上他的懦弱與年邁老母,又或者在客觀條件上,那些主流媒體只會一時興風作浪,等到風頭過了便不在乎後續,那些受害者有沒有遭到秋後算帳等等原因相雜。以致到後來,啟文在進入守衛室質問菜脯時,那害怕羞怯的態度,讓人一度誤以為今天犯罪的人其實是菜脯,而他唯一犯的罪,是他沒有背景。
若被人欺負踹了一腳,或被人冷嘲熱諷,也只有摸摸鼻子,明天再次上工、繼續撿拾滿地的零件。這就是菜脯在劇中所反映了這一類,因為還有家人與愛人的牽掛,而不得不忍受壓榨的怯弱勞工,也正是出於此故,資方才更得以囂張跋扈,讓原本的劣勢通通都轉為可以威脅別人的挾持。只因為他是老闆,只因為他被一般大眾甚至是受害者賦予了能夠隨意解僱勞工的權利。
另一方面,跳到電影的最末段,是菜脯回到倒閉的葛洛博工廠,撿拾肚臍生前曾贈與他的A書。這幾疊二手(各種含義上)的色情書刊,是菜脯電影打從頭到尾,唯一被人贈予的東西。當他去中正廟裡尋求廟祝幫忙祭改的時候,廟祝一句:「神明有時也是看人幫忙的。」就回絕了他,當啟文走進了許久沒關心的警衛室時,他對於菜脯物資的缺乏也只是為了問出自己惡行惡狀是否已被發現的前置客套話。
但菜脯依然認真的對待每一個人事物,對於他的阿舅打太極一樣的推掉了菜脯原本想託付給他的媽媽,他依然戴著那副他原來的眼鏡,卻不對為此付了300元的事情生氣,他沒那個力氣,也沒那個狠勁。儘管啟文對於他的態度以及待遇是這麼的差勁,但他依然以一個認真的態度為他喬正賓士的車牌。在這樣一個眾人不領情其溫和樸實的世界,卻出現了肚臍這樣的人。同樣都是被社會擠壓到無處可去的兩人,因為互補的個性而成為每夜相見、打屁哈啦的好友,也因為肚臍對高層社會的好奇,讓兩人進入了這使他們陌生而又神往的世界,最後,也同時找上了麻煩。
他們從行車紀錄器看到了大人物色慾薰心、舐癰吮痔的多個面向,為此進行奚落的他們是否也同時會意識到,坐在自己身旁,那茫茫大海中唯一可互相依賴的那人,也有另外不曾見過的一面?就像那死去的肚臍,會不會因為看到了平時畏縮的菜脯,突然因為土豆對肚臍死亡的態度輕浮,而為他大打出手那從未展現過的兇狠而訝異?還有,只有在自己面前才強勢得起來的肚臍,菜脯是否可真曾想過肚臍也有害怕寂寞、渴望被陪伴、溫柔的那一面?當菜脯坐在那塞滿肚臍秘密的幽浮,他在那刻悵然若失的心情,也讓他真正的明白,其實他也沒辦法完全了解肚臍,而以後再也沒機會了吧。沒人能夠承接他那一部分的失落,就跟肚臍的死一樣,消失在悠揚卻傷感的道路盡頭。
(五)在走出了駁二電影院時,我打開了Small Tube,點開了有關大佛的一切視頻,並在騎車回屏東的路上一路聽著。許多經典的台詞再次於我耳邊響起,熟悉的畫外音又開始盡責地講解了有關大佛戲裡戲外的一切,儘管我也早已把大佛裡的一切,誤認得如此真實。而當我的意識還流轉在交通號誌與人生明滅無常的感慨之時,我聽到了一個陌生的聲音,這個聲音,在整部電影裡只出現過了一次,但他的身影,卻貫穿整部戲的進行。
不同於菜脯、不同於啟文這幾位與劇情緊緊相扣的角色,他的存在並不僅僅只是為了完整這部作品,他的存在,同時也代表了每一個觀影者的個人,更精確的是說,每一個生活中的小人物(看來我已經預設了錦衣玉食的右派資產階級不會觀賞這部作品了)。他的名字叫張少懷,在電影裡的名字叫釋迦。
「我覺得釋迦就是一個人的原型。」在介紹影片裡,導演阿堯這樣說著。據導演在劇裡所述,釋迦是在三年前突然出現在村裡,就跟我們所有人一樣,在數十年前突然出現在這個世界。釋迦每天就騎著一台單車,繞著村裡逡巡,巡的比里長還頻繁,巡的比警察還殷勤,但儘管如此,他唯一交到的朋友,卻只有肚臍一人而已。
政治人物有競選標語以及利益團體為他宣揚政績,儘管在選舉過後怠忽職守,只剩下競選帆布鋪在屋頂上能真正的為人民「遮風擋雨」;警察誠如前段所述,可以透過媒體向觀眾建立良好觀感,但碰到了利益團體的脅迫,卻隨即低頭,無法伸張更需要被看見的正義。那釋迦呢?他只有一雙默默關注這裡一切大小事的眼睛,在看到肚臍被警察不符比例原則的對待時,他只能看著;在看到土豆跟菜脯打起來而弄破肚臍遺照的時候,他只能看著,並且,在每一次的出現把自己弄得乾乾淨淨的。這是他唯一能夠做到,以及面對這世界唯一的堅持。
他的無力之於徘徊在貧窮線左右的我們,我們的生活得以勉強乾淨的活著,卻也不能真正幫助誰做些什麼。多少次經過了街邊流浪漢的身旁,而自己的口袋裏只剩下最後幾枚要留著搭車的銅板,只為了回到那個暫時擁有,卻不算充足的租屋處,過著被分配好少少的吃食與玩樂的金錢與每一天。看到了新聞裡那些為錢所逼的悲劇、那些被人厭棄的街友,會不會就是自己未來的樣子?
作為一個心靈上的無產階級,對於一個真正的無產階級,死掉的時候,不像那些在世界這個故事裡擔任要角的人,還能被清楚的在地板畫下死時的姿態,自己真正的情況則是,等哪天死後被發現,也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那時候畫在地板上的,不會是一個人的形狀,是屍水淌流四周畫的一個模糊圓圈。釋迦便是這樣的一個存在,他之所以被導演稱之為人的原型的意義正是在此。他是我們每個人進入這個電影,再從這個電影回到真實世界的縮影,電影內的釋迦便是我們,而電影外,我們每個人都是釋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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