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觀音》總評篇:羅剎之家的菩提子
※為了避免影響觀影樂趣,本文不涉及任何劇情,敬請放心觀看※
我以為我已經看得夠多了,但這樣的電影真的從來沒有見過,那是種眼淚不知不覺奪眶而出的深層驚悚感。我完全沒有辦法把視線從螢幕轉開。感官被奪取,思考被佔據,如果恐怖驚悚電影有所謂的風格類型,導演楊雅喆無疑是在歐美血腥恐怖、日式壓抑恐怖、泰式詭譎恐怖的類型外,汲取華人深層心理,打造了新品種的恐怖類型:臺式恐怖。
金明重疊小山滅,多層佈局菩薩蠻
仔細分析《血觀音》的展現手法,可以發現這部作品巧妙結合多種臺灣影劇作品中流行的暢銷類型:起手式以微笑唸歌團的大廣弦與月琴,營造《鐵獅玉玲瓏》式的說書表演風格;劇情選擇臺灣鄉土三廳劇中常見的建設公司開發,政商角力權謀布局,愛恨情仇糾葛牽連等主題;主要角色亦以女性為主,借用《玫瑰瞳鈴眼》、「花系列」慣常以女性角色作為帶動劇情的策略,拉近與臺灣觀眾之間的熟悉感。
在這些熟悉的基礎上,《血觀音》又深化了作品的格局,有別於鄉土劇輕巧地以想像凌駕文本,清粥小菜式的道具佈景,佛跳牆式的故事演技,《血觀音》在語言台詞、角色塑造、場景營造、張力結構上都有其精湛之處:在語言上,漢語、粵語、閩南語、日語並陳的多語境空間,以及精緻打磨過,前後處處串連呼應的珠璣台詞,讓這部片光是用耳朵欣賞也能確證這是屬於臺灣的故事;在人物上,帶著各自意圖的立體人物,處處機鋒的隱晦行為,以及演員們獨具風格的方法演技,使劇中所有角色上至主角群棠家三姝,下至僅出現寥寥幾場的王院長夫人(陳莎莉 飾演)、林翩翩(溫貞菱 飾演)都具有各自的角色魅力(人物塑造的精彩之處及更進一步的分析可參考〈修羅之府的三飛仙:一抹月影、二重荳蔻、三角蒺藜〉);在場景營造上,古雅奢華的棠府、潮濕陰暗的傳統市場、迷離恍惚的畫室,超現實的冥府與彌陀計畫空間,再加上精準的運鏡與攝影,讓拍攝場景不會有一世界一沙的留白感,富有玲瓏變化,足以渲染氛圍。
懸疑奇詭的結構鋪陳,更是《血觀音》值得一再回味的看點。這部作品中宛如象牙多層球一樣的佈局,直至片末,才能看出首尾銜接的環節機巧之處,許多不覺有異的台詞,可能在當下渾然不察地經過,直到真相揭露,才會發現金明重疊小山滅,在觥籌交錯時,多少狠辣的欲望流轉其中,看似平淡中和的話語,早有著險惡的機心。
雲霧隱隱,變換無方的婊裡山河
也因為如此,觀看《血觀音》時,緊湊的張力一直像是繃緊的弓弦一般飽滿地含著,光是判讀劇中角色人物的動機與企圖,就已構成了懸疑與張力的力矩。日常對話瀰漫著交鋒,調情也帶著權謀,大小事件幕後的黑手以及達成目標的後招讓整部作品充斥著大大小小的謎團。不仔細梳理線頭,難以了解其中的運籌帷幄(劇中的精彩設計以及主要謀略布局,請參見〈奈落之庭的千手千本葉〉),與《後宮甄嬛傳》、《琅琊榜》等權謀心機劇一般,反覆回想觀看,仍然能夠發現之前未察覺的隱微機關設置。
除此之外,電影中特殊的手法技藝,更讓這一部人間世的故事,帶有某些臺灣電影中特有的藝術氛圍。片中使用的物件道具與顏色元素的象徵,有著精湛的植入式聯想:血紅色的圖畫以及蘋果,讓人自動連結到殺意的行為;翡翠的首飾玉鐲等綠色珠寶,則是權勢的象徵。雖然作品用的節制,點到為止,仍然能夠讓人做出明確的指涉連結,進而營造整體風格的婉轉含蓄特色。
導演楊雅喆顯然無意止步於此,這幅雲霧隱隱,變換無方的婊裡山河,並不僅僅是拼裝各種熱門元素的百鬼夜行圖說,而是直指人心深處的地獄繪圖。《血觀音》能夠成就臺式恐怖,就在於驚悚的根源是亞洲觀眾非常熟悉的恐怖思維。在這部片中,惡意的核包裹著慈眉善目的糖衣,乍看是溫柔敦厚的心意,也像是武俠小說中的菩提子一樣,表面是佛珠,實際上是暗器。導演在映後講座的總結映證了這一點,楊雅喆說:
「世上有一種冷,是媽媽覺得你冷;世上有一種餓,是阿嬤覺得你餓;世上有一種好,叫做我是為你好。」
「我是為你好。」在這部片裡面一共出現了三次,這三次乍看之下可能都是飽含關愛,但隨著劇情發展,證明了這些話語並不單純與愛有關。實際上,《血觀音》在許多對話台詞,充滿了表象的愛,人與人之間的溫存與關心似乎一再強化了劇末被肯定說出來的話:
「愛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但愛真的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嗎?在《血觀音》中,擁有愛反而才是讓自己出現弱點,最後狼狽下場的關鍵要素。贏家往往都是那些口吐蓮花,掌握了愛的語言與技術的人,這些人的心中不一定有愛,但卻能夠做出形似愛一般的行為。這些行為就像是一串堅硬的菩提子,捆綁住身陷網羅的人,無法自拔,不得救援。有了愛才有了弱點,沒有了愛,就能夠確實地控制操縱著局中人的一言一行。雖然嚴格說起來,劇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是無情之人,每一個人的心中都還存著一些溫情關懷,但擁有溫情關懷是一回事,面對抉擇時,會不會純粹以愛作為判斷指標,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攢在掌心的菩提子
而這樣的恐怖,不就常出現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嗎?舉目所及,社會中處處可見宣稱自己擁有溫情與愛,心中有著柔軟的人,但這些以道德、以禮節、以仁慈作為武器的人,實際上卻是將愛作為控制的武器。或是巧取豪奪,或是勒索詐欺,將那些信任與情義,用來完成自己的目的,縱使之後雲淡風輕,但也是經歷一番風雷大變才會有的雨過天晴。這樣的恐怖是很臺灣風格的,最美的風景,最暖的話語,實際上這些人情義理,也不過是練達的武器而已。這大概也是導演在片末總結的深層指涉:
「最恐怖的不是眼前的刑罰,而是無愛的未來。」
這句話似乎與整部片的故事劇情並沒有直接關係,卻能夠引發觀眾的思索:為什麼在這樣一部並未提到刑罰與未來的故事中,會出現這樣一句總結?但仔細一想,《血觀音》當然不只是部鄉土劇普拉斯而已,那更是楊雅喆一貫的寓言式技法:從《囧男孩》的樂園意識、《男朋友.女朋友》的關係暗喻,楊雅喆在自己的電影作品中,一步步深入臺灣現實的生存處境:終歸要離開的樂園,宛如三角關係一樣的局勢,以及在這部作品中,對於未來的預想,是看似軟綿綿,實際血淋淋的現實。
會覺得《血觀音》恐怖,絕對不是直接的感官刺激,而是因為意識到我們生存的這個社會,也許就是在沒有愛的情況下,所激盪碰撞出的那些形似愛、擬似愛,偽造愛的未來。表面上溫柔甜軟的事物,都是牽引控制的結構機制。我們聆聽著那些「我都是為你好」「孝道才能生孩子」「那是我心中最柔軟的一塊」,卻渾然不察那正是機關卡榫的開關,珠圓玉潤的菩提子已經攢在掌心,準備發射。修羅顯影,夜叉降世,羅剎之家中的重重暗影。這種鬼氣森森的作品真的是只有在我們這種鬼島才能出產的海內外孤本,一亮相就血光濺射八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