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觀音》人物篇:修羅之府.一抹月影 劇透
※本文涉及劇中重要劇情洩漏,為免減低觀影樂趣,還請留意※
修羅顯影,夜叉降世,羅剎之家中的重重暗影,纏繞在棠家的三姝身上。《血觀音》縱橫幽深的結構與緊湊的張力,很大一部分仰賴精彩的人物塑造以及機關精巧的權謀身上。從整體來看,《血觀音》的重要角色都並非只是單一面相的扁平人物,就像是在這個世間所遇到的形色人物,很難說是絕對的善或惡。說她們將愛奉為圭臬,用愛發電,當然不盡真實;但要說她們就是狠心無情,毫不念舊,卻也不完全精準,人性本來就是複雜多變,而《血觀音》的角色行為完全體現了這點。在這部所有男性角色刻意沖淡壓抑近乎物化的作品中,《血觀音》的角色塑造在現在的影像敘事中其實是種險招,拿捏的不好就很容易發現斧鑿痕跡,進而覺得矯揉造作,但有過前幾部片的歷練,楊雅喆的手法嚴謹而有法度,有些不自然的部份,也都借用懸疑的張力鋪陳,小舟輕渡,難以發覺違和。
導演的苦心孤詣展現在三位主要角色棠佘月影(惠英紅 飾演)、棠寧(吳可熙 飾演)、棠真(文淇 飾演)身上,這三位棠家的女性個性各有不同,因此導演在展現影像時,也打造了三種不同的敘事方式,以便呈現這三位各有身段姿態的女性。由於要審視《血觀音》的權謀,必須另起一篇(敬請參見〈奈落之庭的千本葉〉),因此這裡就將討論核心放在人物的性格側寫、行動準則以及導演的呈現手法上。
作為一道溫柔襯色
首先要從《血觀音》的那一尊觀音說起。血與觀音,這是多麼衝突的一組詞,但竟然能夠成立,不但讓觀眾聯想到金色夜叉、玉面羅剎等等以精悍女人為題的戲劇,同時也隱隱暗示著在劇中擁有最深沉城府的人,就是劇中最像是觀音一樣的棠佘月影了。月影夫人絕少以名字被提及,通常在劇中是以「棠夫人」作為通稱,只是她的個性乍看之下極好理解,卻是棠府上下最難懂的一個人。
身為棠將軍遺孀的棠夫人乍看是慈眉善目的溫柔襯色,在一干女眾中不過是性情曖昧的配角。相較於鋒芒畢露的立法院長王夫人(陳莎莉 飾演)、故作溫婉的林議員夫人(大久保麻梨子 飾演)、顯露鄉土氣息的縣長夫人(王月 飾演)、狠辣幹練的議長特助蜜斯黃(陳珮騏 飾演),棠夫人一直以來人如其名,就像是襯月的影子一般,僅在重要的時刻巧妙接話,或是代為轉達斡旋一些他人囑託的事務罷了。
例如在劇情開始,棠夫人幫林議員一家挑了一尊菩薩像,用西陣織包裹,送給立法院長王夫人,沒想到匣中的觀音卻缺損了一隻手,棠夫人趕忙笑道:「菩薩幫夫人擋災了。」之後也忍讓王夫人以「一家三代」的刻意失言來譏嘲發洩情緒,仍然勤懇地張羅王夫人的畫展事務。日後以話語暗示林夫人,先前贈給林夫人氣派的緬甸老坑玻璃種水頭好,可以轉送給縣長夫人,這種曖昧話語中的接洽與轉承,似乎展現了棠夫人在名媛之間的角色定位――能夠差遣的下面人,因此隨著劇情發展,當營建署官員的遺孀跪在地上懇求棠夫人的援助,棠夫人跪在地上說的「我們是底下人,上面的事情我們不清楚,我真的沒有辦法」彷彿也是句真話了。
兩面三刀的白手套
然而真的是這樣嗎?雖然在整部《血觀音》中,小心的編劇從沒有給過棠夫人一句狠戾的話,她在劇中永遠都是以慈眉善目,溫婉親切的和藹形象登場,甚至有幾場戲刻意安排了她平常會在佛祖面前誦經,閒暇時繪作國畫的大家閨秀模樣,但早在一開始,她就不是一個簡單的角色。棠府中,她自然不會是一抹月影而已,她是佘太君,所有的機關脈絡,全都出自她手。仔細回想劇情開頭就知道了,編劇給棠夫人的第一次亮相,第一句台詞是什麼?是她對林議員以及林夫人所說的:
「一塊錢去買,一百塊賣出去,這種遊戲多麼迷人,誰不喜歡?」
她說的是什麼?其實就是勸誘林議員動用農會理事長的身份,將農會的金庫超貸權給予意圖炒地皮的院長、議長、縣長。當然我們可以說,這也許也只是「上面人」的吩咐,但關鍵是下一句:
「尋常人少走的路才有好風景。」
合併下面的劇情,這裡不只在引誘林議員一起加入彌陀計畫,簡直是暗要林議員選擇馮的派系了。了解通盤佈局後,再回想起初的兩句台詞,就會讓人心驚這位佘太君的長才,也因此,後面這位菩薩不論再說什麼溫良話語,也都必須仔細警惕,不能等閒聽之了。這樣的「白手套」精擅的是兩面三刀的說話藝術,一言一行都精算籌謀。導演楊雅喆曾在專訪透露,棠夫人在設定上有著「混過」的背景:
「你看她跟警政署長喝酒的時候,其實一點一點就在洩漏他的底。大家叫她夫人,但妳看他敬酒的樣子就是一個酒家女,跟女兒抽煙蹲在地上那個樣子、罵人生氣時呲牙咧嘴的那個樣子,這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她混過。」
但片中只有少數場景洩漏了這樣的機密,大多時候棠夫人是個能與一干女眾同樣展現優雅從容身段的貴婦。溫婉慈祥,內裡的心機禍水卻是深藏其內,不輕易顯現。
修羅之府的嗤笑
將這種外在慈祥禍心內藏表現得淋漓盡致的一幕,大概就是棠夫人與棠寧一次乍看溫馨的母女閒談了。棠夫人在觀看林家血案的新聞時,家僕將棠夫人購買的衣服送來,棠夫人要棠寧一起來看新買的喪服,一邊同仇敵愾地抱怨縣長夫人。棠寧躺在棠夫人的膝上閒聊,一副承歡膝下的天倫圖,但棠夫人這時卻說:
「我看那個承辦案件的廖隊長,性格也正直,離了婚,帶著一個小孩……」
棠寧這時一翻身不理會棠夫人,嘟囔著現在也只有離婚的男人能夠跟她合配了。棠夫人慢悠悠地說:「我都是為妳好……」然後她從盒子裡面掏出了一件黑色的蕾絲性感內衣,展開給棠寧看。棠寧摸著料子突然表情扭曲地指著棠夫人笑著問:「妳在打什麼主意?」棠夫人這時也笑了,但那笑不像是之前出現的幾次溫柔慈藹。棠寧笑著說:「妳就把這件給妳的公主棠真穿呀。」母女之間的一來一往感覺已然不像是普通家庭的和諧對話,更關鍵的是棠夫人把笑容收了起來,近乎陰惻惻地對棠寧說:
「公主命,丫鬟身。」
這一段到底是什麼意思?綜合後面的劇情暗示,其實這裡棠寧跟棠夫人正在確立一段策略。黑色性感內衣在日後棠寧與廖隊長上床時,是棠寧的戰袍,再加上後面有次棠家一家三口吃飯,棠寧說:「把我跟一個神豬關在香港一棟房子裡面『做朋友』,住了兩三個禮拜。」都可確認棠夫人以棠寧作為美人計的道具,讓棠寧去勾引重要人物,以便籠絡對方或製造把柄,早是行之有年。如果觀眾對於棠夫人有過什麼無辜的猜測,在這一幕,也會發現溫潤表情下恐怖的算計面目。
操縱網羅的絡新婦
將自己的女兒作為道具去勾引利用男人,彷彿黑山姥姥利用聶小倩一樣的戲碼,是棠夫人的手段之一。雖然不知道棠寧是在什麼情況生下棠真,但為了自己的方便,讓棠真從棠寧的女兒,改換成棠寧的妹妹,多半也不是為了遮醜,更多是為了謀劃佈局的便利。畢竟棠夫人是個有膽識到把別人送來威嚇,插滿子彈的魚頭烹成魚頭火鍋,面不改色吃下的老江湖。她也能掌握身邊暫時結盟的議長特助把柄,好在關鍵時刻牽制對方,甚至能夠將棠寧作為人頭栽贓,並一手設計了棠寧的慘死。她無疑是個野心與智謀兼具,如同日本的妖怪絡新婦一般,操縱蜘蛛網掌控所有網中人物生死的狠角色,但最能展現棠夫人角色魅力的地方,並不是狠,而是與狠一併出現的雲淡風清。當棠夫人在片末淡淡說出:
「心裡頭沒有狠過一回,哪來的看淡呢?」
乍看矛盾,卻完全吻合棠夫人的角色塑造。她在劇中的每一句台詞都具有雙重性,連那些包裝成長輩的諄諄教誨,其實都是傳授毒招的手段。除了上文提及的膝上承歡母女談話一幕之外,在林翩翩醒來,棠真恐懼林翩翩會奪回Marco時,棠夫人握著棠真的手,教她畫了血紅花朵,並吩咐她:
「當妳聽到恐怖的話語,只要去面對,就再也不用害怕;當妳面對恐怖的事情,只要鼓起勇氣面對,就再也不需要擔心。」
雖然那一幕刻意誤導成新聞與棠寧尖酸的話語,但隨著劇情發展可以發現這句包裝成道德教誨的話語,竟是一句殺人的教唆。導演僅以撿起紅蘋果這樣的方式隱晦表現,但根據站在病房外棠夫人與棠真的表情,以及下一次紅蘋果在棠夫人臨終前出現,棠真並未撿起蘋果,符合棠真決定要以醫療技術苟延殘喘棠夫人性命的行為,都可以知道林翩翩當時是被棠真給殺了,而關鍵就源於棠夫人的那一段教唆。
溫柔月光邊際的陰森襯影
這麼狠心辣手的一個人,身邊所有的一切都會運用得精刮上算,但真的僅是個變態女魔頭嗎?導演安排了一幕,棠夫人在得知棠寧被炸死的消息後,從誦念心經轉換成誦念往生咒,縱使棠寧的死是自己一手安排的,她仍然流下了眼淚。棠夫人仍然擔心那個劃破手掌,流著鮮血的女兒,也對於聽話的孫女棠真擁有近乎師徒的憐惜,但那都不改她為了目的,捨得犧牲一切的用心。
縱使是自己的女兒,要帶著自己的孫女赴死,理解她們未來的棠夫人仍淡淡的對孫女棠真說出「那妳要保重」這樣一句乍看雲淡風輕的話語,所以劇中棠夫人在局面翻盤後,面對懇求的立法院長王夫人所說的那句「愛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棠夫人可能是真的如此相信。只是那是什麼樣的一種愛?就跟「為了你好」的好是什麼樣的好?都並非那麼理所當然,而是充滿了惡業罣礙的答案。
外表慈和內裡深沉,能夠說出狠話「妳做事不乾不淨,根本就不入流,找個夠等級的再跟我鬥」,也能夠做小伏低,隱忍了一整個局,不表露任何情緒,這樣將愛與控制的技藝磨練的如此精湛的宗師,在惠英紅的詮釋之下無懈可擊。她的一眉一笑一抿嘴一拋眼色,都是戲。在映後訪談她還解釋了某些細微演技,其實在最後一幕,那迴光返照的清明時,當棠夫人聽到棠真的那一句話,惠英紅以喉頭擠壓的方式發出了絕望的咯咯聲。溫柔中的尖銳鋒芒,慈祥下的深沉狠戾,而這樣的雙重性,能用同一種表現型態,讓觀眾初見悅色覺得春風拂面,後見和顏彷如嚴冬裂膚,那都是角色塑造以及演員的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