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觀音》腳踩血蓮,行過無間之局 劇透
隨著第五十四屆金馬獎揭曉,入圍七項的《血觀音》最終斬獲最佳女主角、最佳女配角,以及最大獎的最佳劇情片。得獎效應顯然為其票房推波助瀾,頒獎典禮隔天週日午後,影城可見人龍魚貫而入,顯然是為了金馬奪魁的傑作風采而來。隨著隊伍緩慢前進,我一方面為得獎電影順勢名利雙收感到高興,一方面也擔心:通常以藝術表現為評價標準的金馬獎電影,這次會不會又因為曲高和寡而不受大眾青睞,招致「高處不勝寒」的譏嘲──尤其是在我看了預告片之後,依然看不出《血觀音》葫蘆裡賣什麼藥的前提下?
實際看過後我就放心了:這應該會是部大多數人都會覺得精彩的電影,而且單憑一兩分鐘的預告片當然看不出什麼鬼,劇中所包羅的情節堆疊、陰謀心計實在太過繁多複雜,間或雜揉著包括官場勾結、洗錢炒地、跨階級戀情、謀財害命、家庭亂倫等通俗劇元素。我必須承認,個人雖然帶著滿足又驚懼的心離開電影院,卻還是有許多疑問尚待解明。這是一部值得、也應該反覆觀看的電影,但這可能也不是適合短時間內重複欣賞的電影,其森冷詭譎的氛圍和殘忍尖銳的衝突,實在對血壓有害。一部好的、極好看的電影,也是一部讓人坐立難安、臺灣少見如此險惡的電影。
◆形式:從類戲劇到傳統唸歌
(笑裡藏刀,笑裡藏刀,這刀上還餵了腐蝕心肺的毒藥……)
儘管這一樁樁有如《藍色蜘蛛網》、《戲說臺灣》等光怪陸離的怪現狀,是這麼生冷不忌的端到觀眾面前,透過導演楊雅喆緊弛有度的節奏掌控、環環相扣又處處是機關懸疑的織密劇本、當然還加上所有演員能量驚人的演出,本該俗濫的通俗情節,竟細緻貼切地羅織成臺灣八、九○年代一方世界的實況。整體呈現品質既不陳腔濫調,也沒有賣弄文藝腔,實打實的將一系列離奇又逼真的故事娓娓道來,就能讓觀眾隨故事之起伏七上八下,足見導演功力之深厚。也因此,哪怕《血觀音》有這麼多通俗劇情節,我們仍難以用任何一種常見的類型框架來給予定義,正如同我們很難將《黑色追緝令》(Pulp Fiction, 1994)或《冰血暴》(Fargo, 1996)那種電影分門別類一樣。
單就《血觀音》一劇而論,在我看來,楊雅喆的創作路數和昆汀.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 1963-)及柯恩兄弟(Joel Coen, 1954- ; Ethan Coen, 1957-)是非常相似的:他們都自編自導、具有大量複雜的人物及多線敘事、豐富的通俗劇內容,暴力逼人的情節(無論是肢體暴力或精神暴力),加上奇詭的黑色幽默。少數差異之處,在於昆汀和柯恩兄弟的敘事更富虛無主義,經常強調人物命運不可測的隨機性;楊雅喆《血觀音》則像是一個精密布局,所有人都逃離不了命運之神的宰制,帶有強烈宿命論的氣息。
(華服之下,是她們早已被命運蛛網緊緊纏縛的孱弱靈魂)
楊雅喆在「不和自己重複」的創作原則下,透過結合本土特色文化, 更使其創新之路得以走得更遠。細節如飾演議長特助的陳珮騏,在本片中盡展其鄉土劇表演那樣的張狂狠戾,乍看之下和全劇調性有些許乖異;這方面除了如導演自陳是為了使人物之間做出更鮮明的區別,貼切反映地方強權勢力分子的真實本色外,我認為較為形式化、帶有刻板特色的表演方法,也多少帶有突出本片「類戲劇」風格的意圖。雖然這並不意味著《血觀音》真是《玫瑰瞳鈴眼》那樣,以觀眾嗜腥羶獵奇心理而生的消費產品,沒有盛竹如的旁白,取而代之的是形象更為強烈、也和《血觀音》全劇氛圍完美契合的楊秀卿唸歌。
作為開頭和串場,盲眼說書人的存在,顯然多少讓部分觀眾感到突兀和好奇:導演做此安排的用意為何?據楊雅喆本人於11月27日台南的座談所言,旁觀者後設式的串場安排,是製作前期就有的想法。個人推測,此種跳脫的敘事手法,一來是用以增強類戲劇的特質;二來則作為剪輯上簡單好用的工具,便於調節氣氛和節奏、與場景時空切換間的銜接;第三,即在於黑色幽默成分的供應,使全劇的揭露、諷刺性格更形強烈。
那就好比楊德昌《一一》全劇接近尾聲,胖子犯下大錯之後,畫面上放的是電玩《快打旋風II》搏擊、毆打的場面,而畫外音則是新聞主播以冷靜的聲音播報兇殺案的快訊,影音交融結果是既好笑又殘忍。楊雅喆原先粗略的想法,是像《關鍵時刻》那樣的談話性節目形式串場,但又嫌太過「普通」。我相信若照此原案,以世俗氣質顯著的談話性節目作為《血觀音》的間奏,會使得黑色幽默的質感更突出、更促狹,但也會顯得更沒有同情心。導演能在偶然間認識到台灣微笑唸歌團,實在是《血觀音》電影的至福。
(從詼諧、嚴肅到陰森,唸歌團的登場是逐次帶觀眾航向地獄的過程)
人間國寶楊秀卿的串場,使整部片格調再向上提昇一個層次。對於我等原先一無所知的觀眾而言,一開始看到唸歌團二人組突兀上場,只暗暗覺得好笑,心想著哪裡冒出來這老瞎子賣藝人?隨著電影故事節節開展,楊秀卿洪亮的唸白唱曲,加上手裡那把幽怨的弦仔,竟是益發陰森起來,觀眾再也笑不出來了。到最後,劇中種種悲慘畸型求不得的無情世事,楊老師有如陰界之神的森然口吻可說是其完美註腳:這,就是地獄。至於三位一體卻又貌合神離的血觀音,翻騰在這地獄血海之中,也只是難以自我渡化、纏綣在三惡道間輪迴的苦難餓鬼罷了。
◆內容:從極端劇本到神演出
(貌合神離的一家三代,從服裝材質的差異就可看出端倪)
打從《血觀音》開始宣傳,相關資訊經常是圍繞在主要演員精彩的人物詮釋上。然而我相信,那是因為《血觀音》太過複雜且要素眾多的劇本難以明說,我們幾乎無法一言以蔽之概述其重點所在,同時還必須保留懸疑的空間避免破哽。要不然,如此驚人的劇本實在也應該作為重點而廣為周知的。
◇劇本:
作為臺灣近代眾生百態的一隅切片,《血觀音》可說是無處不帶有本國現當代歷史、乃至於社會現狀的隱喻及投射。唯有親臨目睹片其中所彰顯這華麗島內裏勾結腐敗的燦然大觀,才能正確認識身兼編劇的楊雅喆導演野心之宏大,那光景正如同楊逵〈送報伕〉所寫最後一段:
……從巨船蓬萊丸底甲板上凝視著臺灣底春天,那兒表面上雖然美麗肥滿,但只要插進一針,就會看見惡臭逼人的血膿底迸出。
於是,除了政商名流貴婦間高來高去的暗潮洶湧,包括劉邦友血案、九○年代各地方農會擠兌潮、馬王政爭、湯英伸事件等等,都經過適當卻又明顯的轉化,以棠府一家三代為扭曲中心,向外輻射出去點染成朵朵血花,暈做一幀壯麗悚人的臺灣浮世繪。
(上層階級檯面之下的暗盤操作,從古到今是從來沒有少過)
滅門、炒地、黨爭、弱勢(原住民)剝削問題等等,其中所涉及的每一個話題都足以自成一齣,用更深入的方式進行反省。可想而知,《血觀音》可能也會遭受「蕪雜、蜻蜓點水式的消費歷史事件、缺乏對單一社會問題更深度的關懷」一類批判,包括尾聲之前,準備回臺東的Marco在火車上爆發怒吼,多少也可能被部分觀眾認為是「缺乏鋪陳、太過唐突、突然跳出來的弱勢剝削問題和整部電影調性青黃不接」等評價。然而從更宏觀的角度來看,就可知道編導誇誇而談的意圖並不浮泛。除了以世間諸相晦暗與罪孽,編織成屬於臺灣的惡之華,提供對儒教文化圈惺惺作態假道學的整體性反思之外,Marco悲慘又無力的控訴,其實更是《血觀音》主題的總結:生存、自由、愛,人生在世,庸庸碌碌汲汲營營,追求這些,真有得償所願的一天嗎?所求不得,正是血觀音的宿命。
少女棠真憑著衝動,登上途經多良的夜行列車一舉,看似不合情理,但回顧其短短的生命歷程就可知道:這之於她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行動。生為棠家人,她必須依附著棠夫人、順其意念而生存;自由?棠寧已經用生命直接告訴她違背棠夫人的下場;唯有愛情,是她還有一線勝機可堪追求的目標。眼下,林翩翩已經死去,Marco殺害雇主一家的嫌疑也都洗清,還有什麼可以阻撓真真和Marco的羅曼史呢?而Marco即將回去的遙遠故鄉,天高皇帝遠的,恰也正代表著她無緣的自由……。
棠真總是將林翩翩和Marco的調笑嬉鬧看在眼裡,那是生活在壓抑的棠府之下,棠真少數的情感寄託──愛恨皆然。林翩翩是如何瞧不起棠家的病態、總是以棠真為開玩笑的對象,敏感的棠真當然不會感受不到。偏偏林翩翩有著她所沒有的一切:一個雙親健在、功能健全的家庭;一副有胸有臀、長大成熟女人的身體;以及一個強壯爽朗的男朋友(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這麼一回事)。與其說棠真愛著Marco,不如說她想成為Marco愛著的那個人,林翩翩,有著她所有欠缺的女人,而這女人卻又那麼的討人厭,棠真當然是要忌妒的發狂了。其對於Marco的模糊情感,充其量只是透過林翩翩折射出來的幻覺。
(「愛,是最重要的東西。」而那並不是屬於我的……)
種種想像,終究被Marco的揭露所粉碎殆盡。和雇主老闆娘「們」之間的愛情遊戲,可不一定是Marco一介「下等人」心甘情願的。妳,有錢人家的千金真真,難道不也是來玩弄我這個可以隨意擺佈的賤民嗎?就像那場可笑的冥婚一樣!Marco對棠真的強暴沒有欲望也沒有性衝動,只有鬱積難發的憎恨。那是他對上層世界付諸孱弱報復的一刻,也是她從此對世界心死無愛、成魔的一瞬。在那無間之局中,文淇的眉色眼神,實在令人膽戰心寒。
◇演出:
(文淇,那一天,所有人都牢牢記住了這個名字)
事實上,《血觀音》劇中亮相的演員,不分主要次要,絕大多數都是極貼切而出色的。好劇本的加持當然不在話下;優秀演員也能夠彼此激發,使得表現更上層樓;導演能夠慧眼識英雄、並且透過適當引導,讓演員精準呈現出人物本色,同樣值得一提。尤其對於文淇這樣年輕的演員而言,導演的啟發尤其重要,文淇可說很幸運,在演員之路的開頭不遠處,就能和楊雅喆及執導《嘉年華》的文晏這兩位導演相遇。電影中大量特寫鏡頭下依舊自然的神態,絕非尋常十四歲少女可以不著痕跡完成的表演,導演如何循循善誘,應有著關鍵的作用。
另一方面,文晏與楊雅喆能和文淇相遇,對兩位導演也是件幸運的事。「天才」一詞,在媒體每每頻繁浮誇的使用下,經常顯得過頭而且廉價。唯有這次用在文淇身上,堪稱名符其實,否則難以說明她如何以《嘉年華》和《血觀音》同時入圍金馬獎最佳女主角和女配角,且最終藉棠真一角在眾多勁敵間殺出重圍,順利拿下女配角獎殊榮的輝煌成果。
(第五十四屆金馬獎最佳女配角,其實完全是影后級的競爭了)
即便沈澱數日,我還是無法確定應該如何正確評價文淇在《血觀音》的表現。除了因為她資歷太淺作品還太少,沒能有一個基準做比較之外;文淇之於棠真如同化身其人的逼真演繹,簡直讓人忘記這是一個電影角色。那每一道令人心驚肉跳的目光、每一次令人心碎的神貌,回想起來仍會感到心頭一緊。楊雅喆拍這一部關於人間魔界的電影,卻真的把一個怪物給召喚出來了。
至於棠夫人的部份,倒是如導演所說,在三位要角的人物塑造上,本屬相對扁平的角色,因此更可見惠英紅的厲害。惠英紅這個名字之前對於一般臺灣觀眾比較陌生,作為第一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得主的她,主要活躍範圍是以香港為主。我對其最近期的印象是2012年陳可辛執導的《武俠》,惠英紅演出潑辣狠戾的女武者儘管戲份不多,卻著實令人印象深刻(該年度也入圍了第三十一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配角)。由於原先打星的形象實在太過強烈,在《血觀音》看到她所詮釋的棠夫人簡直瞋目結舌:……這實在是太厲害了。
(惠英紅極高層次的演出,不只演活了棠夫人,她就是棠夫人)
若說文淇是保有專屬年少演員渾然天成的靈性,惠英紅展現的就是演技幾經千錘百鍊已臻爐火純菁的魔性。那每一個神態自若的舉手投足、悠遊於各個對手戲演員和各種語言的優雅泰然、以及應酬式的柔和眼神中仍帶有著一絲精明犀利(恐怕那正是她過去作為武打女星練就的獨特氣質),一切演出都堪稱無懈可擊的完美。也讓棠夫人成為影迷既喜愛又害怕的電影角色。
「對不起,我插播。」一場棠夫人看似屈居弱勢的馮門宴,只用了半首歌的時間就奪回了主導權。哪怕棠夫人正是劇中一切災難的源頭,僅因為她在權力之上還渴望著更大的權力,透過惠英紅入神的表演成就加持,觀眾也很難真正討厭這個角色。當代華人演員還有其他人選可以如此貼切地詮釋棠夫人嗎?我猜想陳沖可以算上一個,但要比起那波瀾不驚的狠勁,惠英紅的演出恐怕仍是無可取代。
夾在棠夫人和棠真之間的棠寧,好比合唱團的第二聲部,是最吃力不討好的角色。吳可熙可圈可點的演出,金馬獎未能入圍實在堪稱一大遺珠。棠寧人物形象的不討喜,可能多少會影響觀眾對其的整體評價觀感。打從第一場嬲式的露天性愛,就使之產生蕩婦的印象,加上後頭的酗酒、安眠藥、大麻吸食器等鋪陳,更會讓人以為她就是豪門之下難免會產生的、縱情淫樂而自我毀滅的紈褲子弟。隨著之後的劇情層層揭露,我們才知道棠寧在棠夫人宰制下有多少委屈,連女兒也被奪走成為上流社會笑譚,甚至在非不得已時還要當作棠夫人的替死鬼。求所自由而不得,僅作為母親牟利展示的道具,棠寧平日選擇以自我放逐的生活方式麻醉自己,也是其情可憫。
(最有情的棠寧,身處修羅之道,只能在滅頂前不斷的吃水掙扎著)
我無法想像演員在準備棠寧這樣的角色時,必須經歷如何近乎精神分裂的自我折磨,吳可熙則確實恰當地完成了這項任務。即便在媒體前不若文淇或惠英紅有話題性,相信大多數人也能透過這部電影,從棠寧相同水準的良好演出,看到吳可熙身為一名優秀演員的韌性和價值。
絮語太多,總結而論:這雖然是一部看完之後讓人怕到不敢一個人上廁所的電影,卻也是讓人充滿希望的電影──那是對臺灣電影的希望,也是對臺灣社會的希望。同一年間,有像《大佛普拉斯》和《血觀音》這樣的電影橫空出世,正標誌著臺灣電影創作活力的展現。而兩部電影雖然都無獨有偶地以揭露世情、或悲憫或譴責的語調,刻劃這片土地的陰暗面,但也正因為有像黃信堯和楊雅喆這樣敢言不諱的創作者,更年輕一輩的朋友孩子們也將能透過他們的鏡頭更深入認識自己生長的土地國家,並為之挺身而出勇敢發聲吧,這是觀音和大佛無論身染血污或內裡空心也依然能帶給我們的啟示。
(總之,恭喜、也謝謝楊雅喆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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