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尼.凱克》隔著紙的傷口,吹口氣就痛 劇透
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經驗?坐在捷運,突然好奇起對面某一位乘客的人生?也許她一身火辣豹紋皮衣吸引了你;也許他翻閱紙本書的樣子十分文青;也許他假意對著手機怒吼卻一副眉開眼笑的模樣,也許她笑著笑著突然一滴淚就流了下來。捷運車廂是一座移動圖書館,每個人都攜帶著一個隱匿的故事,只有在機緣巧合之下才能夠開啟閱讀。
隨著研磨運轉的溫潤滋味
《強尼.凱克》給了我們這樣的機緣巧合,導演黃熙在侯孝賢監製的這部電影中避開了慣常的熱銷路數,刻意取消了電影媒介容許的虛構性,用寫實的手法打造了這部作品。與其他台灣電影比較,《強尼.凱克》無疑是一道偏鋒,現代觀眾容易激賞電影的特點,諸如結構精巧、劇情跌宕、情感波折糾葛纏綿,人物性格討喜,這些《強尼.凱克》全都沒有。嚴格說起來,導演甚至捨棄了衝突敘事,將劇情壓縮到極簡,結構鬆散近乎破碎,連人物也很難初見就理解背後的動機企圖。也因此,《強尼.凱克》相當容易被評價為一部空有姚宏易極具氛圍感的優秀攝影畫面與林強、許志遠精準的配樂,卻沒辦法構成一部完整故事的作品。
《強尼.凱克》當然遠不僅止於此,在丟掉所有預設的評價標準耐著性子看下去後,大約電影中段,我漸漸感受到《強尼.凱克》獨有的影像魅力。不是因為反其道而行所造成的反差驚喜,而是因為《強尼.凱克》所展現的,其實是觀眾早已陌生,卻在敘事發展時期曾經興起浪潮的電影語言。那像是水磨一樣,起初觀看時費力,隨著研磨運轉,卻別有一番溫潤與滋味孕育。
畢真畢肖,栩栩如生的留白技法
從電影本身的發展歷程上,也許可以找到一些往例,例如上海國際電影節評論的「臺灣新浪潮氣息」,或是台北電影節評論的「當代版的《千禧曼波》」都指向了一個共同方向,而這樣的方向不假外求,其實是很傳統的東方美學:「留白」的技法。「留白」自然不是指刻意把劇情故事稀釋之後,讓觀眾自行隨意在腦中補完,而是技巧性地引導觀眾,讓乍看是一片空白的地方,得以在觀眾的參與下完整。這樣的完整,雖然每個觀眾可能都帶有自己的意趣,因而會有所差異,但整體方向仍是大略相同的。
這是一種大巧似拙的功夫,由於觀眾實際上也參與了「留白」到「完整」的最終階段,因此作品的距離會遠比單純欣賞一件完整的作品更貼近觀眾的內心。尤其,《強尼.凱克》又是一部寫實性濃厚,取消了虛構性的作品,在電影中的三個主角所發生的事情以及電影中的台北,全都畢真畢肖,栩栩如生。
想像一座冰山
當然,只有作到「將世界切片,再端一塊給觀眾」還是不夠的,《強尼.凱克》在導演黃熙的不斷修正演繹下,以張以風(柯宇綸 飾演)作為起點,逐漸交織而成的三個人物角色故事線其實都具有某種風格。在書畫上那是留白,而以故事構成的角度來看,這其實是曾出現在英美文學界,由海明威所引領的「冰山理論」敘事技法。
想像在廣闊的海洋上,漂浮著一座冰山,冰山的絕大部分都沈浸在冰洋中,只有一小部份露出海面。海明威的作品也是這樣,他曾經說過,寫一篇文章,最好把所有的形容詞跟副詞全都拿掉,只留下動詞跟名詞。這樣的文風帶來一種極簡的乾淨俐落感,場景的描述及人物的對白也都盡可能極簡,導致許多時候讀者必須不斷推敲其中的意思,才能理解角色人物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
乍看之下只是平淡對話的鬆散劇情,卻能夠在心頭留下迴響,久久不散。在還沒意識到之前,這些對話就已經介入我們的生活,在日常這樣的培養皿中茁壯。角色的故事並不是在電影中完成,而是結束了觀影,回到了現實之後才得以完成的。這些人物簡直就是安德森.舍伍德《小鎮畸人》中懷抱著各式憧憬與執著,卻不斷遭受壓抑與挫折的人們。雖然崎嶇,但壓抑、挫折與執著,不也是人生必經的過程嗎?人生中總會有受傷與傷人的時刻,只是我們也都漸漸學會,把傷口用一張白紙蓋起來,不說破,就可以若無其事的過。雖然吹一口氣,就會隱隱作痛,但我們還是努力地透過消費,透過運動,透過種種行為,假裝自己還是可以過得很好。
小城畸人們的痛楚
或是我們要問,真的有誰能夠過得很好很好呢?在臉書或是IG上各式曬照的光鮮亮麗人兒們,也許在我們見不到的時候也狼狽破敗。誰的心中都有說不出的痛楚,那種痛楚是幽深的、私密的,專屬於自己的。誰都沒有辦法靠近彼此的傷痛,就算知道那些傷痛是如此具體而微,物傷其類,我們也都不會說破,只偶爾吹一口氣,讓紙後面的傷口輕微發痛,就聊以告慰了。關於痛楚這件事情,導演總是吝惜在作品裡面放進太多線索,我們只能藉由角色的對話及行為一點點拼湊出角色的意圖與處境。以下我試圖還原角色的設定及其中的碰撞,以求理解在這個城市中,這些小城畸人們遭逢了什麼樣的事情:
張以風的場合
先從張以風開始吧。總是駕著一輛紅色Suzuki吉普車,游擊式的在工地監工的他,生活所需都在自己的老舊吉普車上解決,車子是他的旅店,也是他時常離散拋錨的人生縮影。從他與子淇之間的對話,可以得知以風其實與原生家庭關係疏離,小時母親抱著他懇求著父母離婚時要選擇媽媽,他也只感受到「抱太緊,我根本沒辦法呼吸。」家裡的境遇,導致他成為城市裡無根的住民,總是在每一個他方移動,彷彿余華〈十八歲出門遠行〉小說主角的長大版本,不願意跟別人太過親近,除了張致豪(段鈞豪 飾演)以外。
如果說張以風是導演黃熙第一個發展出來的角色,那麼給予他這種離散性,卻又給了他張致豪一家這個由四姨、老爹、致豪與小兒子組成的特別家庭,其實是具有微言大義的。雖然導演一直不露聲色,但從以風會特別買馬桶給「只是以前歷史老師」的張家,又與致豪格外親近到可以笑著說「不然你搬去我那兒」,可以知曉以風跟致豪之間的感情應是相當篤定。也是因為這樣,當致豪在劇中唯一一次大型衝突場景中,憤怒地斥責自己的父親與角叔之間過從甚密,情感的張力也才能夠成立。
致豪對以風抱怨自己家人、致豪父親與角叔攜手沉默配藥,雖然都只是浮光略影,卻能夠想見這兩對男人對彼此的執著情感。也因為致豪與以風都深知這點,對於父親的斥責,才會那麼的觸手生疼:那不但是對於父親的控訴,也是內心隱隱對於未來的焦慮。然而,雖然無根,雖然離散,雖然內心有著焦慮,但以風在心中的某一塊地方,卻還是有堅實的基礎,縱使以風對子淇說過:
「人跟人的距離太近就是這樣。」
這一句初聞冰冷的話,是建立在深情之上的。距離的遠近,總是要彼此的關係都還存在的時候才能衡量,就算距離拉遠了,兩人之間仍然還有聯繫。雖然不能愛得太多,不能太黏膩,但這個偶爾拋錨,言語木訥的男子,仍然還是在流離的世間擁有自己的歸屬。
徐子淇的場合
徐子淇(瑞瑪席丹 飾演)是另一種類型。明麗亮眼的外表,嫻熟的多國語言能力,有個多金又深情的男朋友,身為瑜伽老師又開設一家招待國際背包客的民宿。她的人生在外人看起來沒有什麼好挑剔,過得滋潤無比,只是,子淇當然也有她自己的困境,她自己的煉獄。
片名中的「強尼」及「凱克」其實都與她有關係。無法聯絡的人強尼與走失的黑頭凱克則是她故事裡大搖大擺的暗喻。每個要找強尼的人都會打給子淇,雖然她早已說過無數次這裡沒有強尼,但強尼的前妻、父母、外甥子女打給強尼急著要聯絡他或為他祝賀生日快樂,卻牽動著錯接電話的子淇。她不像強尼一樣,有這麼多緊密關心他的人圍繞在身邊;就算自己養了兩隻鳥,但那隻細心照料的黑頭凱克,卻還是離她而去。她是被金屋藏嬌的那個嬌,男友是已婚男人,只是每月花錢包養她。她是籠中鳥,渴望像強尼一樣被關愛,渴望像凱克那樣自由,但關愛與自由卻都不屬於她。
其實連她自己,都缺乏關愛的能力。在那次與以風的傾訴中,她說自己有個在香港的七歲女兒潘蜜拉,只是她甚至無法想出學校過得如何以外的話題跟女兒對話,縱使鼓起了勇氣撥打電話,卻還是講了幾句就匆匆掛上。雖然她是母親,雖然她愛著女兒,但她一直以來,都沒有辦法讓自己走入誰的心上。
愛著誰是一回事,能不能夠讓對方感受到愛,卻是另一回事。比起以風跟致豪那隱微不露的摯情,子淇身處的是愛的幻境,在幻境中,人人似乎都愛著,但那樣的愛只有表面,男友王志偉雖然給予子淇一切想要的物質資源,但那不過是種控制手段罷了。她獨自一人在公寓賃居,其實與誰都沒有關係,所以連尋找失鳥,都得透過不相熟的房東兒子李立(黃遠 飾演)與素昧平生的以風,並在與男友大吵之後,躲進以風的吉普車內。她是個無緣的人,過著跟誰都沒有緣份的人生,只是她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選擇。
李立的場合
李立的苦境則是另一種。雖然直到片尾,我們始終不知道他有什麼隱疾,只知道他有著自閉症的傾向及彷彿強迫症一樣的舉動,但病並非他苦的根源,他苦的大概是與家人之間的疏離。自己的母親在哥哥離去之後,就像是個客氣的外人,總是殷勤地要他帶著寫滿時程的便利貼出門,不照著上面的時間做,就會破壞規矩,牆壁上貼滿一張張便利貼,那都是李媽媽的規訓。
我們始終沒能知道李立哥哥到底是用什麼樣的方法離開,只能從李立那麼執著於河堤及在雨中踩著水灘,猜測可能與水有關,但就連這樣一個跟哥哥離去有切身關係的地點,當李立說:
「哥哥不在了,但是那條路還在。」
李媽媽也沒有什麼特別反應,只是楞楞看著水族箱中的魚群。這個家庭終究是在哥哥離去之後破碎了,只是那種破碎不是明白昭彰的一地碎琉璃,而是為了修補裂縫而砌上一堵厚厚的透明牆,怎麼呼喊,都傳達不到對方的耳中。導演沒有給李立太多的發揮空間,我們甚至不能看出他對於這個家庭有什麼反應,但傷痛這件事情,真的有辦法以語言捕捉使其具體化嗎?許多時候大概都像是淋著大雨,踩著水窪,什麼都沒說,一切卻都已在留白處有了隱約的痕跡線索。
三個角色,三種際遇,似乎都可以追問一個相同的問題,是不是珍視的一直都在遠方?唯一在身邊相伴的只有隔絕與孤獨?失去的哥哥、本應幸福卻失聯的強尼、沒辦法靠太近的家庭,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不幸,那不是需要哭天搶地的戲劇性傷痛,但只要意識到,就會一點一點的扎在心口。
隔著一張紙的傷口,吹口氣就痛
當然如果要嚴格檢視《強尼.凱克》這部作品,還是有些設計上的青澀與造作,例如尋鳥段落帶出的廟宇剪黏背景,或是李立與以風在油漆時化用芝諾「飛矢不動」悖論的「飛鳥不動」,其實都是突兀而不明用意的段落。只是由於含蓄的整體感,讓觀眾願意相信導演,也願意接受這些過於刻意的段落亦有導演想要表達的詩意。
只是表面上的詩意與實際上的詩意究竟能不能成立,就跟這部片的主題一樣:表面上的愛與實際的愛,表面上的距離與實際上的距離,表面上的失去與實際上的失去,似乎都是我們這些小城畸人所面對的課題,也是電影追問了卻沒有解決的問題。在捷運對座的那些浮世男女們,當然攜帶著自己的故事,只有在機緣巧合時才能相遇,但總希望我們與他們一樣,不是只吹一口氣,確認傷痛的存在,而是咬牙揭起那張白紙,好好的讓傷口清創,除膿,消毒,包紮。而拋錨的人生,心中破敗的廢墟,也仍有重新再度裝潢的可能吧。
我是這樣相信的,但願你也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