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鹿之死》是父權的擴張還是崩毀 劇透
當父權成為評論焦點,究竟是父權擴張或崩毀才能套入「聖鹿」傳說與結尾鏡頭的意味深長。先快轉到結尾處,倖存的墨菲家族成員重返昔日聚會見面的餐館,四缺一的現況看來已找回秩序,只是這個以父為尊的結構,徒剩如同儀式的表象,真正下場角力的是三人背後馬丁那雙灼灼的眼、與穿透雙親築起的情感屏障以大把擠出番茄醬大口吃薯條接下戰帖的第二代。
掛在片名的「聖鹿之死」是援用希臘神話的典故,主要講述驍勇善戰的邁錫尼國王Agamemnon過度自負箭術,得罪狩獵女神Artemis而遭降下的詛咒。詛咒的內容是,除非Agamemnon以女兒Iphigenia作為祭品,否則邁錫尼出海攻打特洛伊的軍隊將等不到允許航行的順風。凡人自封的神化,是釀成這樁希臘悲劇的元兇,也是《聖鹿之死》的內核。劇情逐步建構男主角史帝夫的權威地位,無論是學術、家庭、朋友圈,總以他的價值奉為圭臬,不論談的是手錶、髮型、歌唱技巧。
開場三顆鏡頭解析了史帝夫這個角色是如何被建立的。第一顆鏡頭,開心手術的特寫,鏡頭緩緩後拉到牽引器的位置,讓視野從搏動的心臟拓展到整個手術區域,這個後拉的過程把起初的視覺震撼轉嫁到對心臟外科專業的尊崇,襯上舒伯特《聖母悼歌》Stabat Mater樂章更強化了神格的印象。這也是劇中少數用到完整樂章的時刻,往後觀眾聽到的將是以不和諧音為主軸的配樂。
第二顆鏡頭,手術房內垃圾桶特寫,鏡頭在脫下手術服與橡膠手套後緩緩拉進,這些術後的廢棄物成為靜物畫般被凝視的重點。卸下手術相關配備,如同許多電影用剪掉頭髮作為告別自己某部份的象徵,這般凝視提醒著執行手術的人已經脫離手術的狀態,唯一證明手術存在過的證據就是這些沾血的廢棄物。
第三顆鏡頭,手術房外走廊的推軌,將走廊置於視野正中,以透視法作為概念,讓心臟外科醫師史帝夫與麻醉科醫師從遠處走來。這推軌的手法讓人聯想到《鬼店》(The Shining),也為《聖鹿之死》不少帶有尾隨與探索意味的鏡頭語言進行奠基。這場戲表面上談著手錶及錶帶這些不具意義的瑣事,卻強化了幾個關鍵印象。首先,承接上個鏡頭以廢棄物證明手術狀態的告別,這顆鏡頭以長廊上無關的對話,證實情緒上已完全不見歷經手術的痕跡,不著痕跡也一直是史帝夫生活的基本策略。再者,史帝夫的自信不單存在於醫療專業,甚至連手錶這類瑣事也慎重其事地有欲說服他人的企圖,主導權更是後續悲劇的導火線。
上一場戲談到手錶,下一場戲作者很聰明的用贈錶把故事軸轉到男孩馬丁的介紹出場。若將《聖鹿之死》切割為三幕劇,第一幕旨在推敲史帝夫與馬丁的關係,馬丁謎樣的存在一直推翻觀眾的假設,史帝夫似乎不能讓他曝光,因此對麻醉科同事編了謊、要他出現在醫院前先撥通電話;史帝夫似乎對他的存在頗具把握,所以將自己家人介紹給他,這個看似顯而易見的矛盾之所以並存,乃史帝夫對其控制欲的自信所致,深信馬丁的反應都在其掌握之中,這樣的認知誤謬是為第二幕遊戲規則變調前的父權形象作隱性的累積。
當史帝夫以「全身麻醉」一詞掌握妻子安娜的性生活、以「合唱團位置」決定女兒金的成就、以「頭髮長短」判斷兒子巴布聽從與否,疏離、冰冷、只在乎細節卻不見人情的對話成為了家庭的價值。馬丁的出現就是在翻轉既定的狀態,他將錶帶換成史帝夫批評不易照顧的皮質、且在不確定的時間出現,可看出兩者間拉鋸的權力遊戲,而馬丁撮合史帝夫與母親不成導致遊戲的崩解,也才將第二幕的復仇計畫引介進來。
按原先計劃,馬丁盤算讓史帝夫替代死於心臟手術的父親,但在一次晚餐邀約後破局,就像電視不斷播放的《今天暫時停止》(Groundhog Day),噩夢開始糾纏所有人,噩夢宛如預言,馬丁即是那個種下詛咒的人。安娜、金、巴布將會罹患難以醫治的怪病,病程分為「雙腳癱瘓」、「食不下嚥」、「雙眼滲血」、「臨終死亡」四個階段,史帝夫將在第三階段時做決定由誰代為受罪,否則三人將同樣走向死亡。
這個設定回頭扣住「聖鹿之死」的傳說,更推展出觀眾熟悉的Yorgos Lanthimos作者風格,也就是自成一格的群體規則,不遵守者將遭死亡或驅逐的譴責,但與《單身動物園》(The Lobster)、《非普通教慾》(Dogtooth)一股腦把作者設定的社會規則全盤托出的做法不同,《聖鹿之死》先用三分之一的篇幅刻畫與普通人無異的家庭生活,頂多透過不具情感交流的對話或不和諧音的暗示,讓觀眾接受些許異樣的不適。
馬丁在餐廳匆忙交代之後,故事在玄學與科學間大肆擺盪,而無法以科學終止惡化的史帝夫,其瀕於爆炸的情緒更讓控制欲無所遏抑的氾濫,直到所有人都押注在玄學那端才進入第三幕的最終決定,也是利用求生本能撕開人性虛偽的時刻,即使是一家人又如何。宛如宗教狂熱的第三幕,令人想起Lars von Trier的「人性三部曲」,同樣是往死亡急速駛去的失速狀態,當死亡成為必然的結局,人們只能以失去理性的非科學手段試圖阻擋一切。只是「人性三部曲」彰顯的是善,而《聖鹿之死》則呈現極致的惡,這惡的手段有威脅、恐嚇、討好、順從,甚至枕邊的耳語都與莎士比亞的悲劇如出一轍。究竟誰能決定代罪的羔羊,父權全數退場,將一切交付俄羅斯輪盤般的機會與命運。
回到餐館四缺一的用餐,薯條是先吃,還是後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