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條橘子》我如何學會停止崇拜並不再愛庫柏力克 劇透
這部電影出現的每一個物件,都是方方正正,橫豎分明。
年逢七月時,影評人黃以曦在她的課堂上如此敘述《金甲部隊》中的經典戲碼:士官長在寢室一而再再而三的喝令新兵,這些鏡頭是如何利用攝影機的擺拍、水平床位與垂直房柱的設計,疊合建構出隱形的「視覺密室」,令觀眾不知不覺看得窒息,體會劇中大兵那股未受虐待卻極其不適的軍旅壓力。
當下,我恍然大悟。這正是我多年來一直隱隱感受到卻難以名狀,如今終於豁然開朗的感覺,便是:史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這個導演,總是在這種方正、分明、矩陣的視覺形狀之中,建構他的每一部電影。
當然,這並不是通論。儘管許多人聲稱、他們喜愛、模仿甚至諧仿過他們所謂的「庫柏力克美學」,但其實多數人看的,都是他在創作後期開始重複使用的某些元素:古典樂、自然光、大幅度的鏡頭推軌、大面積的鏡頭伸縮、景深虛化但顏色濃烈的背景。濫觴之始,莫過於他的第6部電影(恰好是他一生中總共拍過13片的中間值)《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
以及今年曾在臺灣金馬影展重映、刻意模仿油彩畫漸層感的《亂世兒女》(Barry Lyndon ):
總叫影迷魂牽夢縈於符號解構的《鬼店》(The Shining)也是個經典案例:
即便庫柏力克逝世前的最後一片,時間已來到1999年的《大開眼戒》(Eyes Wide Shut),他依舊堅持固我,絲毫沒有一絲配合時代的痕跡:
然而,這並不是全部。在庫柏力克與米高梅等公司開始合作的生涯前二十年,他電影中的影像就像變色龍,模仿他人、模仿類型。有人說,庫柏力克作為攝影師的出身,影響了他的構圖,但在這些前期作品裡,即便影像上出現一些後期電影的特徵,也往往是偶爾的巧合。這些只能說是他後期靈感的來源,稱之獨門,卻太勉強,例如《光榮之路》(Paths of Glory)中那一棟盟軍佔用的豪門宅邸,恰與《亂世兒女》的貴族遺風隱隱暗合:
或是更明顯者,《殺手》(The Killing)中這一面從左至右、形狀刻意拉伸到近乎不自然的矩形陰影:
那麼,我們該怎麼定義所謂的「庫柏力克美學」呢?
無庸置疑,庫柏力克是當代作者論的上帝,他的聲望勝過更為全才的奧森威爾斯,因為多數人往往只會選看奧森威爾斯的《大國民》,庫柏力克卻是(後期的)每部電影都有極多擁護者各立山頭。大家說他是類型片之王,從偵探、科幻、古裝到恐怖片無一拍不好;大家說他是小眾與通俗的最佳折衷,因為他既有地下電影的創意活力,又有好萊塢片廠的技術支援(當然這是他電影中的奇觀所必備的前提),庫柏力克的電影在IMDB的分數從未跌落7分,片片都進Top250,每本介紹作者論所謂「攝影機是筆,電影導演是作者」的書籍,都難以跳過庫柏力克這個案例,所有人都崇拜他。
然而,弔詭的是,庫柏力克與作者論觀點的起源:法國新浪潮,恰恰是截然不同的存在。他總是改編別人的小說,自己很少寫劇本,甚至寧願找另一個小說家來改編原作,也不原創故事。他甚至在訪談時這麼說道:「小說誕生需要神蹟,劇本則只需要算計。」他不會自己下來表演,絲毫不覺得演員的靈光一現,或者說戲味,該是作品的主體。他常常是自己電影的監製,資金規模卻大的往往必須遷就大型片商的排片策略,而非獨立製片。他從未表彰過任何對政治、宗教、文化或議題的絕對看法,更不會放進電影之中。
庫柏力克參與電影的環節之少,少到讓那些幾乎認為電影得以憑空發明的藝術--小說、舞蹈、音樂--同樣由一個作者包辦的作者論信徒難以置信。這讓他的每一部電影都很不同,但也因為太不同了,你反而無法掌握到這個導演究竟是否有一個真面目的存在,除了對畫面奇觀的著迷以外的存在。
《發條橘子》(A Clockwork Orange)或許是唯一的特例。
片中有一幕戲,乃作惡多端的男主角艾力克斯,為了緩刑而主動接受政府的科學實驗。他被禁錮在一張椅子上,以不得閉眼的姿態強迫觀看禁片《意志的勝利》。科學家聲稱透過這個實驗,他們可以讓艾力克斯一看見類似的惡行就會因為古典制約機制引發生理不適,讓他不敢再犯罪。
沒想到,電影演到一半,配樂響起,那是艾力克斯最喜歡的貝多芬七號交響曲。他第一次害怕了,他不是為了自己的罪刑顫抖,而是察覺他開始對這首曲子產生不適,因為這首曲也是電影~罪惡的一部份。他扭身想逃離,不停掙扎,大吼大叫:「為什麼要讓我以後再也聽不了音樂!」但無濟於事,從此以後他聽到貝多芬就會想吐,即便這與曲子的內容甚至倫理絲毫無關。
但我們呢?我們這些銀幕外的觀眾,不也正因為看著這部禁片《發條橘子》,而逐漸身陷古典制約機制嗎?
無庸置疑,《發條橘子》是部精采的電影,流麗,華美。片中出現了許多庫柏力克在上一部電影《2001:太空漫遊》摸索出的場面調度的蹤跡。古典樂、自然光、推軌、伸縮、虛化背景,通通在這部片中被大量運用,科幻背景本身反倒像是為了合理化這些元素的出現而添加的設定。即便是現在看,都叫人難以相信成本僅僅只有200萬美金,而且還是部純粹為了墊檔才拍的電影(那部沒拍成的片叫《拿破崙》)。
然而同時,《發條橘子》卻又驚悚的叫人髮指。片中每一個曾經亮麗而正當的事物:牛奶、作愛、青春、古典樂、現代藝術,通通在艾力克斯肆無忌憚揮灑施展的過程中,讓它們與罪惡聯繫在一塊。蒙太奇也好,場面調度也罷,觀眾幾乎不可能不被這些場景影響,因為太鮮明了,幾乎叫人從此無法再正視這些元素曾有的健康與正當,就像艾力克斯與他的貝多芬交響曲一樣。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這是最有可能代言庫柏力克作者意志的台詞。他就是那個科學家,利用電影重新組合這個世界的符號意義,制約觀眾的那個人。這種轉碼的過程,就是他電影的目的,形式即內容。
「我並沒有像外界說的刻意拍過連貫主題(例如「未來三部曲」),我只是想把每部電影拍好。」庫柏力克在《發條橘子》的訪談說道。他想在這部片反映的,純粹就是社會對暴力的莫名容忍,乃人類進化過程中奇特殘酷的遺留物,其中不帶有倫理也不帶有批判的意味。
如此一來,庫柏力克為什麼能一躍成為當代影壇的作者論新神,潛在於作品文本以下的理由--正如《金甲部隊》那些隱藏的密室視覺--似可隱約浮現,那便是:庫柏力克正是一個最接近電影本位的電影信徒。他唯一的信仰就是電影,利用電影改造其他七大藝術,便是他最大的精神來源。崇拜他,便是崇拜電影;更精準地說,是崇拜電影對於當代的力量,輿論的力量,美學的力量,圖騰的力量,信條的力量及電影工業正當性的力量。崇拜庫柏力克,遠比崇拜其他作者,都更能叫人彰顯「我是影迷」這件事本身。這樣一想,《發條橘子》艾力克斯那一抹無語卻自信的微笑,或許恰是影迷的最終姿態也說不定,儘管此事單是想來就叫人戰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