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在世界另一端》老派的雋永味道 劇透
《希望在世界另一端》是芬蘭導演阿基.郭利斯馬基(Aki Kaurismäki)睽違六年後推出的新作品,在2017的柏林影展中獲得最佳導演獎的榮譽。雖然在各大影展中累積出了好名聲,但從年底開始在台灣上映的這一波獎季片中,票房卻顯得黯淡,實在有點可惜。
郭利斯馬基導演的風格強烈,具有很高的辨識度,只要看過一次,就讓人印象深刻。在他一系列電影中不斷重複出現的元素,除了成為他個人作品的簽名標誌之外,似也衍伸出了能夠互相指涉的系統,使得每次新作品的出現,都不再只是一部新的作品,而是能夠與過去的作品互相對話,繼續豐富導演一連串的電影文本、並再次演繹,讓影迷能夠回頭挖掘,獲得許多樂趣。
在科技發達,特效氾濫的2017年看郭利斯馬基導演的作品,讓人特別有種回到過去的感覺,這份暫且說是懷舊的質感,主要來自選擇使用傳統底片拍攝。過時的色調、搭配現在已經不流行的戲劇性打光方式,以及同樣已不流行的簡化重製場景,這些特色,再加上演員刻意收斂的表情,讓電影呈現出一種特有的劇場感,雖然不若羅伊.安德森的電影般具有明顯的荒謬劇場特質,多少仍讓人產生類似的聯想。
這樣突出於電影形式的劇場感,讓觀眾能夠保持一定距離觀看影片,甚至有機會跳出劇情,進而與真實社會做出參照與批評,而不至於徒留觀眾迷陷在情感的渲染中,等待淚乾又一天。有趣的是,這個距離感不只建立在與當代美學不符的影像風格,導演甚至在劇中置入了與時代背景不符的物品,例如在警官桌上與筆電並置的打字機和沃倫開的那台老車。這些帶有半世紀前風格的物品,一方面製造了時間上的疏離感,另方面彷彿也提醒著現在是過去的延續,這些物品因而成為某種精神象徵,抗拒著變化,同時也標誌出變化。
對照影片裡沃倫對阿里說的:「你或許比較聰明,但我比較年長」,不免令人唏噓。這句話或許暗示著,導演多年來的作品其實都在做著類似的提醒和抵抗--對於現代性、對於全球化、對於資本主義--只是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仍自以為聰明地執意向前,而看似留在原地鼓盆而歌的導演,卻每每能擊中當代人的痛處,原來我們走得從沒想像得那麼遠。
要能夠在電影形式中做到這樣的抵抗,需要的是不只是對影像的深沉思考,更仰賴導演對於影像編排的能力,否則一不小心就會從荒謬劇變成了真正荒謬的作品。然而對於郭利斯馬基來說,這類處理他一向是游刃有餘,光是開場一整段沒有對白卻充滿戲劇張力的片段,就能看出導演的功力所在。在這個將近六分鐘的片段中,導演不靠一句對白便有效地點出了主要人物的生命狀態,同時也預告了後續的相遇。默劇形式的開場不只展現了導演熟練的敘事功力,同時也預告了導演節制低限的疏離風格。
這種一方面對人類生活貼近觀察,一方面又堅持與觀眾保持距離的理念,讓人不禁想到最近上映的《大娛樂家》裡那句「帶給別人快樂是最高貴的藝術」,顯然對於郭利斯馬基來說,藝術並不是這麼一回事。雖然郭利斯馬基在電影裡常常流露出他獨特的幽默感,讓觀眾或者莞爾或者捧腹,然而那並非藝術的目的。
舉個例子來說,在《希望在世界另一端》中有一段是阿里的友人告訴他,不可以每天抑鬱寡歡,在外人面前必須表現出開朗的樣子,因為如果被當作是憂鬱症患者,反而會被芬蘭政府優先遣送回國。又或者沃倫因為餐館經營不順,改以日本料理吸引顧客,卻在根本不會做壽司的情況下,弄巧成拙失敗收場。這些荒謬的片段在電影院裡引起了觀眾的笑聲,但我們都心知肚明,這些令人捧腹的片段背後,是多麼荒謬又悲哀的現實。我相信,藝術最終讓人讚嘆的,並不是導演帶來了多少快樂,而是它讓你看見了多少真實。
最後回到電影的片名,所謂另一端的希望,指的到底是誰的希望呢?若是以主角阿里的觀點來看,當然可以理解那是一開始阿里在家鄉經歷戰亂後,將生活的希望寄予他鄉的心情;同時,也可以是在異鄉伶仃打滾,心繫故鄉親人未卜生死的茲茲念念。也因此在片尾,當阿里終於見到妹妹,並且要送妹妹回國時,我們看見身中刀傷的他,竟然能夠若無其事地露出輕鬆的微笑,那幾乎是個希望太過閃耀的魔幻時刻。然而,若我們換個角度,將陷入中年危機的沃倫視為近年被看作是歐洲病夫的芬蘭,那或許眼前這個阿里才是那個來自另一端的希望了。
跟其他同期的作品比起來,《希望在世界的另一端》確實是老派了一點,他沒有《聖鹿之死》的荒誕驚悚,也沒有《抓狂美術館》的狂放不羈,因此在宣傳上比較缺乏施力點。可當老派到了底,反倒有一股難以取代的雋永味道,期待有更多的觀眾能夠進場觀賞,讓細水得以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