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狂美術館》那些閃電也指向自己 劇透
觀看《抓狂美術館》是個讓人捏一把冷汗的觀看體驗,畢竟這可是以導演與製片在2015年推出的當代藝術《廣場》裝置藝術為核心發展出的電影作品,左打布爾喬亞的中產階級,右踢波西米亞的左派份子。有趣的是,批判反諷的雷光閃電,《抓狂美術館》本身也不能倖免,所以那些閃電不但指向當代的藝術作品與觀眾現況,同時也指向電影本身。越覺得電影前段的批判有道理,同時也將不可避免的想起,亦可視為一種藝術裝置的《抓狂美術館》電影本身,又如何能豁免於這些批評呢?
雖然導演在敘事上並不採取明確的線性佈局,而是剪接許多不同的劇情線藉此發展「信任」的核心主題:作品《廣場》本身是一次信任的考驗;行銷的廣告影片讓小女孩在廣場中爆炸,也是顛覆觀眾們的信任原則,藉此達到厭惡行銷的手段;更別說主角克里斯欽(Claes Bang 飾演)所捲入的精巧扒竊案是剝削別人的信任價值達成的、克里斯欽發出的勒索信同樣也是一種盲目的信任,認為匿名的扒手會因為空洞的勒索因而歸返;甚至小男孩因為勒索信而憤怒地指責克里斯欽這一事件,也是訴諸信任的破產與彌補。
作為裝置演藝的「信任」
信任這個主題在這些大小事件中昭然若揭,更不用說導演Ruben Östlund深怕觀眾看不懂,還安排了克里斯欽帶著自己的兩個女兒參觀《廣場》作品而揭露這本來就是一個「信任」/「不信任」的挑戰。對導演而言,這個主題並不新鮮,早在2014年《婚姻風暴》中,藉由災難之前夫妻的反應,導演就已經詳細探討過信任的議題了,但為何《抓狂美術館》卻還是重新拈出「信任」作為核心議題呢?
大概是因為,對於現在的藝術觀眾而言,「信任」其實也像深情王子要我嫁那樣,是個充滿粉紅泡泡的妄想吧。進入一個參展空間時,如果對於作品以及創作者完全缺乏信任,那就會像電影前半所揭露的荒謬情況一樣,藝術品其實不過是故弄玄虛的垃圾而已。如果不信任其中具有藝術性,所有當代藝術作品中想要傳達的意義全都會失效,杜象的《泉》就是個倒放的小便斗、蔡國強醞釀了21年的《天梯》不過花了150秒燒一座很貴的梯子。不論那些藝術家口口聲聲要宣揚什麼普世價值、環保議題、人文關懷、道德情操,難道我們這些當代藝術的觀眾不會像是劇中的那個妥瑞氏患者一樣,內心浮現一些「我看的就是垃圾」、「狗屎」之類的說出來感覺很沒有藝術氣質的感想?
我承認我是個膚淺的人,我常常在美術館裡也常這樣子想,當然只是想想,壓抑自己臉上微笑還是優雅。然而不得不承認,《抓狂美術館》在劇情前半對於藝術作品的辛辣嘲諷,那些不知所云的虛浮簡介其實翻譯成白話也不過就是「妳的包包放在美術館就是作品嗎?」這樣的通俗話語;藝術家自以為是的創作就是可以被清潔工隨意掃掉的砂礫堆,也可以隨便被「修復」;附庸風雅的上流階級以藝術為妝點,其實晚上也是開電音趴,隨意拐人上床,跟年輕人在夜店做的事情沒什麼兩樣。那些嘲諷既酸又婊,讓人看了爽快發笑直斥荒唐。
譏笑荒唐背後的心虛
但在那場金碧輝煌的夜宴中,看到導演請了專業的猿類模仿演員Terry Notary作為劇中的行為藝術家,活生生的把人猿在叢林裡面追獵撒潑的劇情搬演到精雕細琢的宴會廳時,我突然有種自己也被打了一巴掌的感覺。我以為我比較優越嗎?站在批評的那一方,就可以說話不腰疼?其實在觀影過程中我得到的那些譏諷快感,同時也與被攻擊的心虛旗鼓相當。仔細觀察可以發現,人猿一開始出場時,眾人並沒有進入表演的情況,甚至可以拉開一段距離,輕鬆的以笑聲來面對人猿,就像是我們這些觀眾在批判的這一方,能夠毫無顧忌也缺乏信任地檢視這些「所謂的藝術創作」。
當作品開始涉入,我們又怎麼能夠避開呢?當那些作品抓著我們的頭髮,對著我們兇蠻咆哮,難道我們內心不會有種被冒犯的激憤感?本來嘲諷人的觀眾成為藝術作品嘲諷的受詞,這讓我們覺得羞辱,在內心,我們也像是那些最後衝去毆打表演者的觀眾一樣,有種難以排解的不快感,因為《抓狂美術館》,讓我們直視內心的不信任感。
其實從一開始我就是帶著要狠狠酸一把現代藝術作品的心態來觀影的,但沒想到《抓狂美術館》透過一系列的獰酷視角,讓我們發掘自己內心的不信任所造成的荒謬更加巨大。點擊關注率高的,永遠不會是信任,而是那些徹底撕毀信任,炸毀廣場小女孩的影片。這讓我想起這樣表現人心的藝術專業者們其實都有說過類似的話:美好的事物的確會讓人覺得幸福,但有些作品並不傳達幸福本身,而像是咬人一口的猛獸,讓人刺痛醒覺,從而認識到這個世界本身。
某些詩並不甜美,某些音樂並不悅耳,某些藝術作品並不讓人愉悅,但那可能都是必要的。不是為了批判,而是藉由那些被冒犯的刺痛傳遞一些什麼,這也讓《抓狂美術館》中,以俯角拍攝克里斯欽在大雨滂沱的垃圾堆中尋找一張有著可聯繫小男孩的電話號碼卻早被自己撕碎的紙片,會這麼讓人噁心卻又讓人動容。在一堆自己早已不相信的垃圾之中,克里斯欽代替觀眾們發覺,自己還是應該擁有一點點起碼的信任。而對於表現人心的那些專業(不論是文學、藝術、音樂、電影),我們也似乎要有一點點起碼的信任。
指向自己的那些閃電
雖然最後嘲弄的基調又再度出現,一身污穢的克里斯欽在拍攝道歉影片時再度扯起那些環保道德的空泛詞語,他在片尾帶著小女孩去尋找憤怒的小孩也只得到早已搬走的抱憾結局,但其實沒有什麼關係,導演Ruben Östlund所降下的閃電與雷光,畢竟還是打下了。我們知道這世界可以信任的太少,就像我們不信任那些當代藝術作品一樣。
只是如果在那矩形建構的空間中,我們還能夠保有一點點最後的信任與關懷,然後,站在那個方框中去看看這個世界,我們的眼光會不會改變呢?也許一樣不能豁免於指向自己的那些閃電,也許還是覺得藝術作品就是一些故弄玄虛的昂貴把戲,但我們知道至少在心中憤怒的小男孩對自己所處的這個世界咆哮時,我們寧可被騙,也要在大雨的垃圾堆中尋找那一張紙片。那會是一個微小但是必要的證明,「那是因為我們能夠感受到疼痛」,那樣微小並且必要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