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喜劇裡得到的歡欣，是否來自觀看和對比他人的不幸？

在觀賞《大災難家》的當下，我可以感覺到「身為觀眾的我」一面被戲裡的荒唐情節逗樂，一面抽離開來檢視著這些笑點是怎麼被精準地埋設，讓我不自覺也與其他觀眾同聲為片裡所有的「拙劣」與「違常」訕笑。說穿了，這些引你我莞爾發噱的元素，其實大抵基於Tommy那獨特、未社會化的個人特質、旁若無人的「怪胎」舉止及其編導演繹作品上的奇妙觀點。「你們才是壞人！壞人才會取笑別人！」這樣讓人冷汗直流的自我檢視過程，簡直像被迫檢驗自己以往奉行的道德標準那樣，笑完後再讓你自我批判這些條件反射式的笑聲是否「厚道」，記得上回有這樣的「驚悚」體驗該是在觀看《發條橘子》時了！

無人拜訪的Tommy’s Planet

對我來說最衝擊之處在於，這所有我們接收到的荒謬笨拙與悖逆常理，竟都是來自Tommy最坦誠赤裸的真心。「人類行為」、「愛與背叛」的主題，還有 「如果這個世上人們彼此相愛，那麼這會變成一個更好的地方」的大願，透過James Franco的演繹你會相信這確確實實是Tommy想透過電影傳遞的心聲，這也正是為何我無法將《大災難家》作為喜劇看待的原因：當這個人將最真實的自我，一片赤誠無所保留地在全世界面前袒露時，沒有一個人願意觀看，反倒一個個自顧自地為那意外風格化的拙劣鼓掌喝采。

當人們為你的短處歡呼時，你也能夠欣然大度地接受嗎？就算受到反諷般的「歡迎」和「喜愛」，我們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將此視為自己的成就嗎？即使是自我感覺超級良好的Tommy，剛開始時也是做不到，直到一直激勵他前行也相信他才華的Greg重新再度肯定了他，提醒他兩人一路走來的共同努力，才讓Tommy釋懷了自己的「失敗」，進而轉念樂於擁抱這天賜的意外「成功」。

英勇憨直的唐吉訶德

這失敗背後的悲劇性在於Tommy一直對自己的才華和成功深信不疑，直到整個世界明明白白地否定他之前，都拒絕相信自己不會成功，他就是這樣一個耿直又不可思議地自戀的人。看過有人用「熱血追夢的傻勁」來形容 Tommy，我覺得不甚精準，我想那種被人們所欽佩的「傻勁」該是「明知自己很有可能粉身碎骨地失敗卻依然堅定前行」的傻，這和Tommy對自己輕信和盲信的傻可全然不同（當然某方面來說這又是另一種令人欽羨的特質）。由於他太過深信成功必將到來，以致於在那所有期待都堆疊至高峰的首映會現場、眾人的訕笑和失敗的真相才會沉重到幾乎無法承受。

一如在「決鬥」後傷重臥床才突然醒悟的唐吉訶德，冷澈的現實狠狠一巴掌搧醒了他們，逼迫他們接受眼前的真相：「巨人與騎士只是你的幻想/你的電影根本是場災難」。然而Tommy要比力衰且可憫的老吉訶德大人幸運的是，他有著Greg這樣能對等肯定彼此的存在（而不是無奈陪著演戲的僕從桑丘）、那天可憐見賜與他的另一種奇異的成功與欣然接受笑罵批判由人的氣度，讓他不至於淪落如憂憤力竭的唐吉訶德的境地，餘生在絕望裡渡日。

於我而言，《大災難家》的神還原橋段好不好笑其實已不重要，反倒是那讓所有追夢者心有戚戚焉的共鳴更加真切動人。有點缺憾是覺得電影少了些Tommy在這一切塵埃落定後的自我檢視及他如何看待世界的迴響，不過多少還能從幕後訪談略窺一二。至少我們知道的是，他仍舊在電影夢的道路上堅定前行並未放棄。即使世界不認可你的才華，即使無人以成功許諾你的付出，你仍舊有權極致表現自我，有權為一個目標粉身碎骨，而那是多麼的振奮人心。

(本文同步刊載於PTT MOVIE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