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時裝速記》當文溫德斯遇上山本耀司 劇透
《城市時裝速記》Notebook on Cities and Clothes / 導演:Wim Wenders
身分。先從作品來開始說明。畫作,一位畫家只能畫出一幅原作,而該幅畫作代表著投入的時間、心血,其餘在網路、紙張、DM、任何與該畫作相關的複製品都屬贗品。
底片攝影,不管是照相或影片,只會在一幀底片中呈現原始影像,經由沖洗而成像,而那影像是獨特的、無法複製的。數位攝影,沒有所謂的原作,一千台不同的iphone拍攝出來的影像,在同個時間、地點、角度,就是一千張同樣的照片,而照片是由位元一一拼湊出來的資料,經由編碼成形,故只有不停地傳遞複製品。一張iphone 6相機拍攝的照片,1MB大小。你放在網路上,供人利用,除非有特製的浮水印,不然,每一個人下載的1MB照片,都是同樣的;沒有原作,因為原作根本不存在,或者可以指稱每一張照片皆是原作,那等於白說(胡說)一樣。
Wim Wenders在《城市時裝速記》中進行辯證,透過35mm底片攝影比較當時剛發行的小型數位攝影機,兩者固然有很大差距,相機本身的體積、重量,影像成像畫質、顏色,以及成像方式,但各有優異,如今,數位攝影已經追上底片,甚至可以超越底片攝影(?)。
山本耀司的衣服,昂貴的很,因為手工,料又高級,近乎是為了個人而打造的高級時裝,如同《霓裳魅影》中所展示的量身打造。他鄙棄「快速時尚」(fast fashion),如UNIQLO、H&M、ZARA等,便宜貨、快速替換、質料普通、沒有回憶承載其中的衣物,他嗤之以鼻,而這可貴的理念,老實說,世俗人難以達成,因為我們都是一般消費者,而最後被商業慣技消費的人也是我們。
買了多少衣物,囤積在衣櫃中,記憶中,這件衣服好像是跟風才買的,那件好像是因為三件打九折而買的,那件是滿千送兩百Coupon券才買的,這件是失心瘋的同學去網購的,那件是學長出國代購的,那件是媽媽買的,不知不覺,這些衣服當時的等值可比一支星辰錶或精工錶,又或是一年房租,這堆衣服最後成了發霉的廢棄物。
在賈樟柯的《無用》所章示的,一件衣物的使用時間、記憶、心思,不只是製衣者的一針一線,更包含著消費者的愛,一件衣服的價值不應只有縫在內襯的品牌,或印在吊牌上的價格,或產地,或進口地,或設計師的名字。母親親手縫製的毛衣比任何一品牌的毛衣還要好,母親不是名設計師,沒有品牌,編織的不完美,在菜市場買的料子,但母親的毛衣,僅有這一件,縫線承載的愛,是無法計量的價值。一件手製衣物標記的是其身分,包括誰製的、誰穿著的,而這「身分」就是使那件衣服獨一無二的原因。
底片,也是同樣道理,甚麼樣的底片、誰拍下的、誰看的,都讓那張底片所成的影像獨特。老電影數位修復後,又是另一種創作,修復者重新替電影上新裝,那不是原作,所以我們看的數位修復電影不能說是跟以前人看的一樣,是另一種創作。
片中,溫德斯問了山本耀司「風格」問題,是否會有抄襲?但山本淡然以對,根本無須擔心抄襲,因為可以自信的說,YY代表的就是YY。風格也指涉「身分」的問題,溫德斯的電影是溫德斯的,山本耀司的服裝是山本的,而身分成了品牌,就如同稱呼蔡明亮的電影為蔡氏的、侯孝賢的電影為侯導的、阿比查邦的電影就是阿比查邦的,並非用製作公司來表示。老實說,以上的電影製作公司多半都名不見經傳,或是眾公司一起合資,僅有片廠制度發達的國家比較會使用製作公司稱呼電影,如松竹、東寶、環球、派拉蒙、福斯等。
個人化的電影彰顯的是個人風格,也容易讓人一目十行,而溫德斯在《公路之王》片尾所下的結局是自己的名字,兩個W,配上END字樣,這是種簽名,如同蔡明亮總是在自己電影片尾加上簽名一樣。《公路之王》、《巴黎,德州》、《慾望之翼》、《咫尺天涯》等電影的品牌、身分證是他的名字,當然,背後仍是一大群人所輔佐的團隊。山本耀司在自己新裝潢的店外,以親手簽名作為招牌,而簽了無數次,試著將名字寫好,在觀眾看來是種痴愚的行為,但他是對的,因為「山本耀司」就是他的品牌,他非得注重。
溫德斯還問了個問題,土地認同。片頭與片尾皆回到日本人的墓地與街景,而土地與在該土地成長的人,兩者關係密切,山本耀司的服飾其實非常西化、歐洲的,這讓人引起好奇,為何一位東方人可以做出符合西方人美學的服飾?本片並沒有直接的答案,因為山本耀司有自己的喜好與學習背景,或是應對時代趨勢,但知道他曾替北野武的《盲劍俠》等古裝電影設計的傳統和服,以及他的家庭背景,傳統日本服飾是離不開他的。
當山本耀司回答有關「女人」的問題時,似乎有點動氣,「別問我女人」,片中看來,在女裝的用心於大於男裝,所拍攝的比例,女裝佔有絕對份量,而說為女人做服飾,是種保護、服務。製衣、紡織依傳統講是屬於女性的工作,但作為男性的山本耀司卻是一流設計師,他的陰柔特質貌似使他更客觀去看待女性,了解女性,用他的服飾賦予女性更多的自在感,而和服其實是種行動極為不便的服裝,他用服飾解放了傳統,利用不對稱的構圖,黑色底料,給予更多想像空間,重新定義了服飾。
溫德斯在本片,於1989年,便開始辯證數位與底片的優劣,也許不能說優劣,而是互補,一個驅使一個進步。藉由數位與底片的影像比較兩者,固然底片優美、笨重、存在感大,數位差劣、輕巧、較無存在感,以紀錄片來說,溫德斯早發現了數位攝影的勢在必得,但電影迷戀仍拉扯當時的他,不願放棄。本片是一本含有兩位大師哲思的創作語錄,如今來看,還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