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楢山節考》面對時間輪迴的原罪 劇透
《楢山節考》The Ballad of Narayama / 導演:今村昌平
自從去年看完兩次今村導演的《人間蒸發》,辯證紀錄片與劇情片、真與虛之間,再看到《日本昆蟲記》,就知道他是筆者想追隨的大師,今年又補了《黑雨》、《我要復仇》跟一半的《亂世浮生》(因為DVD受損不能播完),再來就是《楢山節考》。很可惜,前年其實在高雄市立電影館有策畫今村導演的回顧展,不然,真希望早點看到今村導演的作品。
就筆者的觀察,今村導演的電影是容易讓(男)人臉紅心跳、激發腎上腺素的,大概也就跟他的生活觀察一樣吧,腳色都嗜酒好色,在《草瘋長》自己也寫道,時常喝醉並住在別人家,不常在自己家,因而被他人調侃;或者只是種人性的觀察,腳色們是近乎沒有克制(下體)的動物,要不就是導演沒事就想到:人一閒下來,會做什麼?當然,在科技還未發達時代的休閒活動,就是性愛、喝酒或賭博,也不太會談論人生大事或探究至理哲學,但他的電影其實時常反映生命本質,而且非常尖銳,正也如此,比起黑澤明、大島渚等日本大導演,他的電影更為寫實、樸素。
木下惠介導演的《楢山節考》仍是把故事當成鄉野傳說,所以舞台劇、人工造景、豐富的燈光色彩與富表現力、煽情的演出成就了最早的《楢山節考》,在男主角兒子辰平面對遺棄母親這件事上,比起今村導演的版本要強調的更多,感情也更為嗆烈,後者則冷靜太多、方式亦委婉。
木下的版本,故事基本跟深澤七郎所寫的短篇小說感覺並沒有太多變化,但後者改變了很多,讓主角一家人的腳色關係更為單純,且相對木下版本,他簡化了各個腳色獨特的個性,行為上的動機卻更為複雜,且多了一個辰平弟弟的腳色、多了條馬、多了一個棄老不成的老爸,還有一位村中蕩婦/聖女的腳色(倍賞美津子飾演,筆者很喜歡她在《我要復仇》的演出),也讓辰平大兒子的第一位情人跟小偷一家有關聯,進而遭到抄家而死,所以後來又娶了一個女孩子,要不然就是筆者忘了書中的內容細節,但總結來看,今村的版本比起木下的版本更為複雜。其實,筆者會看到《楢山節考》的故事也跟北野武寫的書有關。
以下談論今村昌平導演的《楢山節考》:春夏秋冬的季節轉換,代表的是「無常」跟「有常」,點出時間的不斷與延展,而在不換中有換,換中又有不換;金基德也在《春去春又來》如此展現時間與人的生命,可以注意到《楢山節考》的時間延續性非常強烈。一年之間,人長了一歲,農作物從播種到收成一輪,整個世界也經歷開始與結束。然而,過了這一年,又再一年,而人呢?則是透過「出生入死」來表現那生命傳承的意義,小孩新生,老人死去,一個生命換一個生命,再者,看見片中出現「遺傳」、「傳遞」、「繼承」的觀念與行動,所謂血脈、記憶、工藝、手作、農作、祭典、傳說,都是上一代遺留下來的,往者不知多久,而來者又可追,本片強調的時間性會比木下的版本更為濃厚,道出的生命力也會在那有限性中更加激盪。
先說說最後一個母子擁抱,讓筆者非常感動,是對生命的頓悟之感。母親育兒,透過母水,而兒子總有一天會斷奶。片中兩位主角擁抱的時候,緒形拳飾演的兒子抱住母親腳色的時候,頭陷入母親的胸,對照一下《日本昆蟲記》有段亂倫戲碼,父親喝女兒的奶水,因為父親已經失智如孩子狀,女兒則是個奶水過多的母親。
再看看「揹」這個動作,母親揹小孩做家事,自古以來,東方社會尤其如此,女性照顧小孩,不管是母親或是阿嬤,都會揹著小孩,胸前則是做著洗衣、煮飯、紡織、栽作等事,但棄老時,孩子揹著家長輩,尤其對象是母親時,更顯示出傳遞的觀念,襁褓時期被母親揹著,健壯成人時換小孩去揹母親。而當棄老不成的時候,受到他人責備,也是應該,為什麼?因為等於沒有報恩,所以今村導演讓這則棄老傳說有了生命意義,在看木下導演的版本時還沒有這麼深的感受。
整個棄老的過程是艱難、困苦也流血,但我們聯想到母親生孩子的時候,好像更為困難、痛苦且失血,所以棄老的意義等同於生育。再注意一個細節,棄老過程中,老人不能說話,孩子可以說話,生孩子的時候,母親說話呼喊,孩子無聲直到從子宮離去的瞬間,確定這個生命的開始,也確定時間的輪轉。注意整部片鏡頭多半照向女性的陰戶、腹部、乳房,強調生育撫養的能力,這並非歧視女性,反而是極度崇拜女性,今村可能是少數會大量強調女性生育力跟慾望的男導演,而男性則是比較下賤,動不動就要的那樣,且片中女性人口缺乏,多男搶一女,更顯女子尊貴,不管老少,女性的閒話家常也是跟身體密不可分。
開場,觀眾進入白雪覆蓋的山中,一條蛇仍在冬眠,然而,人開始活動,兩位小孩出來小便,老鼠也出現了,開始咬蛇,表現的是故事開始,也說了冬天的結束,冰化雪融,農人開始開墾播種。近乎封閉的山中村,並非桃花源,而是貧窮、物資缺乏、沒有教育的村莊,他們極度依賴農作物生存的社會,擁有強烈山神信仰、以物易物與公社、長老的觀念。
阿玲婆年已古稀少一,準備讓兒子背上楢山。注意看下今村在描寫阿玲婆準備上山的儀式場面,兒子在畫面左側,阿玲婆在右側,導演設計成一個圓,從畫面右邊最長的老人(可能是長老)傳遞最後一位村人,而且是位女性,再注意傳到下一位即是兒子,所以這個圓表現出輪轉的生死觀,今村注重傳遞、交接、輪迴,而在木下的版本中也是從最長的老人傳到一位女子,但木下表現的是生命離去與孤寂黯然,沒有這個圓。
離去的前一天,阿玲婆在田中播種,替子孫們開路;也在最後一刻教給媳婦抓魚技巧,或是看到最後,阿玲婆沒有接下最後一個飯糰,表現的都是生命的傳承。木下的版本給筆者的感覺仍是種對傳說的嘲諷,就從阿玲婆敲斷牙齒這件事來看,今村讓筆者體會,老人應該的身分,也就是面對衰老、生病、退化、白髮黃臉,再來就是死亡;他人的不解,反而是不懂生命的表現。
本片出現的動物,蛇、老鼠、烏鴉、馬、雞、狗、黃鼠狼、昆蟲等,當然,人也是動物,各種動物生命的交織讓本片一點也不無聊,在交配、弱肉強食中,表現的其實就是「生命力」。而生命力過旺,也會招來悲苦、無奈,就像老鼠生的小老鼠太多,則是種禍害。今村導演在《草瘋長》提到一種「重喜劇」的概念,相對於輕喜劇,其實就是寫實的荒謬劇,從荒謬中體驗出一種幽默,但那種幽默就是種對生命的無奈與嘲諷,看到最後,緒形拳的眼神都是疲倦,而子子孫孫又會愈來愈多。烏鴉,在日本屬吉祥徵兆,但烏鴉也得生存,搶奪人類的稻子,而辰平有趕去烏鴉的鏡頭。片尾,楢山上都是烏鴉,而且烏鴉還從屍骨上奔奪而出,這就有意思了,是不是烏鴉代表前人的轉世?他們轉身回到人間,繼續享有清福,這也符合電影的母題。
人獸交也在今村昌平的電影看來好像正常,筆者第一次看見人獸交,是在高雄電影節播映Walerian Borowczyk的《野獸》,以夢境、超現實手法去大膽描寫人類的性飢渴。在《楢山節考》,是非常寫實的,當然,今村的風格就是寫實、直白、樸素、不怎麼浪漫、色彩也比較單調,但今村電影的力量,很少有人可以匹敵。
注意下今村的版本多了「辰平父親棄老不成,而成了村中的恥辱」這件事,而辰平還將有辱在身的父親殺掉了,今村處理這方面也是相當簡單,直接降格,換較為不飽和的綠色,透過時間的延續去描寫遊魂,且讓緒形拳直接擔任父親的化身,這都表現輪迴;後來上楢山,母親突然在辰平面前失蹤,辰平幻想,這樣就可以逃離這個棄老的原罪,但看見母親堅定的眼神,就知道,這是必然的。
導演委婉地表現辰平對於棄老這件事,首先,有個鏡頭很棒,不僅道出對棄母跟對社會現實(生活)之選擇,食物跟生命的選擇,先聽到阿玲婆正在談論明天即將上山的事後,躺在地板上的辰平轉過身,不想去看母親,結果他看見的是推疊在眼前的食物。第二,辰平在哭泣時,沒有大起大落的哭嚎,只是靜靜落下那兩行淚水,用條布遮在眼上,母親還親自掀開那條布,我們才看見那兩行淚。棄男嬰也是種生命與食物的選擇,男生勞力工作,食量固然更大,而節育(慾)較為困難,生女孩兒,還可以賣錢,所以會選擇棄男嬰。
朴贊郁的《原罪犯》,可以看見朴氏多麼會玩非線性敘事。他將「性」化為原罪,男女相愛,互相做愛,是天生的本能,也是種禁忌,更別說亂倫,就成了罪了,他仍將那個圓畫滿,讓我們知道因果輪迴。時間也是個圓,「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依舊隨著時間繼續生活下去。《楢山節考》的原罪,其實就是面對時間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