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街日記》灑落在陰暗簷廊的陽光 劇透
《海街日記》其實是一件檢視傷口,鑑別不幸的工具。如果在人生中沒有經歷類似的苦惱與煩憂,大概會覺得《海街日記》要不就是淡而寡味,要不就是造作生硬吧。幸福的人不需要用溫柔的辭語互相交鋒,也不懂「光是待著,就會對身邊的人造成痛苦」那樣無處容身的侷促,他們讀到的只有日記一般的平淡筆觸,轉身就忘了以日常沖淡的台詞情節。而那種面對不解的遺忘,其實是一種祝福,但看得懂的人,或多或少都感受過劇中人物的酸楚。
是枝裕和一直以來都將作品的主題放置在家庭的各式陰翳暗影中,這部《海街日記》恰可與《橫山家之味》互為對比。《橫山家之味》是向陽地的陰暗坡道,在靜謐光朗的夏日家常風景中暗藏的凶險,和善的互動暗藏陰暗的機心;《海街日記》則是灑落在陰暗簷廊的陽光,處境艱困,但鎮痛之後和解共生。光影的罅隙,明暗的翻轉,《海街日記》乍看毫無起伏,但其中所干涉的情感糾結,卻比海還要深邃。
埋藏利器的奈落機關箱庭
如果把《海街日記》的開場濃縮成幾句話,就會發現是枝裕和創造的這座箱庭開局相當艱辛:父親去世之後,不跟繼母同住的女兒淺野鈴(廣瀨 鈴飾演),搬入了只有一面之緣的同父異母姊姊家。三姊妹的母親因為父親與鈴的母親婚外情而拋下女兒們,離開了家。如果是一般的家庭倫理電影,光憑著這樣的設定,就可以在這個家庭裡面埋伏銳利兇器的奈落機關,隨著劇情發展,構陷角色遍體鱗傷。
但縱使面對衝突性極高的設定,是枝裕和仍然迴避了直接爆發衝突的方便作法,在《海街日記》中,就連衝突大概也不過就是拌嘴的程度而已。看似劍拔弩張,極端劇烈的人物對壘關係,實際上在是枝裕和的劇本寫來,仍是一派雲淡風清。也許是因為「大人都會順水推舟」,就算是內心有再多不滿,外表也不會表現出來,但另一種可能是,在這趨向暗處的處境中,仍然允許溫暖存在。
仔細想想,一手扶持妹妹們長大,擔起母親職務,照料整個家庭的大姐香田幸(綾瀨遙 飾演)是有充分理由懷抱恨意的。恨著因為婚外情離開家的父親;恨著丟下家人離開家庭的母親;恨著拖累自己的兩個妹妹;恨著婚外情的第三者與父親生下的女兒鈴。太容易發酵的陰暗菌絲,卻沒有因為恨意發酵,在發現鈴窘迫處境時,幸甚至是唯一一個決定要拯救鈴的人。這樣的拯救行為動機當然並不純粹,連香田家的二姐佳乃(長澤雅美 飾演)都對幸這樣說過:
「為什麼妳要這麼認真,不就是想要給媽媽看妳很能幹而已嗎?這不就是鬧彆扭嗎?」
言下之意是收養鈴這件事情,其實只是為了不服氣,要向母親證明自己足夠有力氣可以照顧一家,甚至連第三者的女兒,都可以溫柔包容。
溫柔底下的暗潮
當然也不只是不服氣而已,隨著劇情的發展才逐漸揭露,幸其實也是與有婦之夫祕密交往的第三者。由於自己同時身為香田家的如母長姊與介入別人家庭的第三者,讓幸對於鈴有五味雜陳的想法。幸是因為第三者而受傷的,被棄的女兒;但同時也是傷害另一個家庭的第三者。面對識察大體,謹言慎行的鈴,一方面藉著照顧鈴得到象徵的彌補贖罪,一方面也是藉由關照著同為傷害人這一側的鈴,面對自己矛盾的情感。
這也是為何幸的情人椎名醫生(堤 真一飾演)央求幸跟他一起前往美國時,在家人都支持的情況下,幸仍然拒絕了椎名,決議分手,因為她不想要讓自己成為椎名醫生離開的主要原因。雖然過往都是傷害,但因為自己導致椎名離婚,幸就再也無法得到救贖。說要照料安寧病房的病患,或是照顧失去童年的鈴,都是表面的說詞,幸無法面對自己「就算只是存在,也會給別人帶來傷害」,大概才是真正的原因。
這就是在那些溫柔底下的暗潮,有些溫柔並不善良,但不代表伏流暗潛的手,只適宜錯過,不適合緊握。就算那些照顧與溫暖不那麼純粹良善光明,但幸對於鈴的關照是確切真實的。人性的複雜就在此處,對誰好或是對誰不好,背後的動機都不是簡單幾個字能夠說盡。寫出了這幾段陰暗的動機,也才能理解香田一家對鈴的關照與溫煦,而那樣的關照與溫煦,當然可以稱作愛。
逐漸找回歸屬感的過程
是枝裕和一直都很擅長用小細節來表現家庭間的隱微改變。《海街日記》在長女幸身上的關鍵字可能是「救贖」,但在鈴身上,卻是「歸屬感」。在各地遷徙的鈴,自己照顧自己長大,連天真都不被許可,在山形時鈴就必須一肩挑起照顧父親直至臨終的重擔;搬到鐮倉後,又在一群完全可以視自己為仇人的姊姊家生活。生活對她來說是深不見底的湖泊,必須很努力很努力用力踢水,才能夠保持浮在表面的安寧靜謐,鈴自然時時刻刻都得繃緊自己,不讓自己有任何鬆懈軟弱。
香田家的三姊妹其實深知鈴的想法,所以當幸將鈴迎接回家後,種種細微的舉動都展現了鈴逐漸一步步卸除心房,將鐮倉當成自己家,建立歸屬感的過程。例如改變稱謂,幸在鈴搬進來後,就對鈴說:
「既然都是一家人了,以後我就不用外人的方式(すずちゃん),直接以名字稱呼妳了。」
二姐佳乃也糾正過鈴的稱呼:
「叫佳乃就好了,不需要叫佳乃小姐(さん)」
等到鈴自然地對幸說出「姊姊」這樣的親暱稱呼,則是要到鈴真正卸除心防之後了。也許稱呼只是件小事,但日本禮節中對於稱呼的講究卻非同小可,往往使用的語氣與稱呼就決定了彼此的距離。類似的細節還有很多:像是吵架,一開始鈴對於姊妹間的鬥嘴還不知所措,到後來已可泰然自若地截斷話頭,甚至為了幸的低潮,主動提議另外兩個姊姊與自己好好商討對策,這都是鈴的心境微妙轉變的呈現。鐮倉家中房柱上留下的身高紀錄、一起釀的梅酒、糊窗紙與海邊散步的回憶,那都是自己成為鐮倉家中一份子的證明。一點點地放心取得歸屬感,面對姊姊們,鈴終於可以坦然自己也並不是那個「只要我在,就有人會受到傷害」的存在。而從酒後吐出一兩句抱怨,對幸謝罪,與幸一起在山丘上大吼對於母親的怨懟,最後片末主動說起有關父親的事情,在在都顯示了幸的信任與成長。
料理與葬禮
鈴與幸的細微改變,隨著日常一一鋪展,在這些日常中,最被是枝裕和重視的是兩種非常反差的事物:料理與葬禮。《橫山家之味》一開始就以料理作為電影的起首,也呈現了許多橫山家的家常風味。在《海街日記》中,許多對話都圍繞著餐桌展開,裡面的許多料理也都扮演著重要的情感媒介:沙丁魚丼是父親做給鈴的懷念料理;海鮮咖哩是怕麻煩的母親教給幸最初也是最後的一道菜;梅酒則維繫著整個家族的情感連結,外婆釀的十年梅酒、鈴與三姊妹合力釀的梅酒,讓就算酒力淺薄的鈴都「還是想要喝自己家釀的梅酒呀」。
葬禮則是另一項是枝裕和極為關注的要素,《海街日記》片中出現了異常多的葬禮,一開始鈴與香田家三姊妹就是在父親的葬禮上初遇;而後香田三姊妹的母親也因為外婆的七年忌與姊妹們重逢;常去的料理店老闆娘二宮的葬禮,也作為片末的收束。奇妙的是,雖然葬禮是生者與死者的離別,但是枝裕和卻往往將這些葬禮作為生者們締結羈絆或和解言和的契機。
將料理與葬禮這兩項元素結合的最明確的,大概就是幸與母親(大竹忍 飾演)在外婆的七回忌的衝突與和解了。母親漫不經心地前來,又在葬禮後毫不掩飾地提起想要賣掉老宅,讓大家各自搬到更適合居住的公寓,引發了幸的憤慨,也讓旁聽的鈴感到罪咎。微妙的是,葬禮進行中,幸的母親與鈴在廁所前偶遇時,有一段突兀的對話,母親問鈴住在香田家「會不會很困擾」,鈴搖頭否認,但母親不在意鈴的反應,自顧自地說:
「我也很困擾。幸真的是個很彆扭的人,她連我的那份擔子都擔起來了。」
結合前面佳乃對幸所說的話,可以理解「彆扭」其實意味著「幸對母親不服氣所展現出來的逞強」,母親其實完全知道幸的想法,所以想要用賣掉老宅的方式來為幸解脫,但卻激怒了幸。畢竟這樣等於否定了幸一直以來的努力呀。
兩人口角之後,第二天母親在趕搭飛機前回到家裡,給了幸昨天沒有遞出的禮物,然後母親說想去掃外婆的墓。葬禮與掃墓,這些與死亡有緊密連結的事物,卻成為了兩人冰凍關係的破冰點。幸與母親在梅雨季節掃完幕,母親隨意地閒聊著,說雖然釀梅酒麻煩,但是:
「釀完梅酒才會覺得,啊,夏天來了。」
聽了這句話,幸立刻返家,趕在母親搭機離去前一刻,把自己釀的梅酒與外婆最後的梅酒送給了母親。與死亡有關的葬禮,與生命有關的料理,就這樣成為情感流動的媒介,成了和解的證明。
無所不在的海
在料理與葬禮之外,《海街日記》裡還有無處不在的海。海幾乎出現在片中每一個重要場景:片首佳乃沿著發亮的海街行走;佳乃與情人在看得到海的餐廳吃飯;鈴與足球隊的隊員一起幫忙在海邊煮曬刎仔魚,再沿著海街騎著自行車回去;在學校時,鈴托腮望向窗外,窗戶的倒影就是一片燦爛的海景;鈴與朋友們在海上看的煙火,在沙灘上與風太若有似無的曖昧互動;幸與椎名醫生的分手,以及片末,四人穿著喪服,沿著沙灘一路前行的遠景。
海那麼廣袤,那麼深邃,但外表除了陽光賦予的明亮鱗片,展現的仍是恆定的無常。無常是因也是果,就像離別的儀式促成的相遇,本應互相仇視的卻互相關照撫慰。生命總是充斥著變幻無常的美麗。這一點,在片中早已成為亡者,存在感卻無比強烈的香田家外婆曾這麼說:
「要除蟲,還要消毒,活著的東西都是很麻煩的」
但在除了蟲,消了毒之後,美麗的事物也總是很美麗啊。就算終將會有離別,但面臨離別的人們,也都不約而同的表示:
「看到事物能夠充分感受到美麗,還是非常,非常開心。」
海潮湧昇落下,腳步在沙灘上旋即被抹平,但因緣際遇,懷著複雜情感而彼此扶持的人們,還是會一步一步地,繼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