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夾縫生活 劇透
《小偷家族》Shoplifters / 導演:是枝裕和 / 2018坎城金棕櫚獎
是枝裕和大概會是當代電影界最誠實且最溫柔的人吧,作為一個藝術家應有的謙虛與真誠,還要投入在作品中,穩健成熟又不被形式給拘泥,或陷入想要刻意進步的泥淖中,他繼續拍著自己想說的故事,而且放眼望去,幾十年來都沒有變心,我想這是更重要的,是枝導演值得贏得更多觀眾的愛戴與尊敬。
《小偷家族》的主題海報其實有點詭異,畢竟在整部電影中,並沒有這個光鮮亮麗的場景。海報中,每位腳色都帶著微笑,他們(腳色)看著我們(觀眾),等於是對著我們微笑,這是否有任何涵意?我們看見一個美好/和樂/完整/互相扶持的「大」家庭。是否如此?當我們進入了是枝導演的《小偷家族》後,卻看到一連串不美/簡陋/不完全/自私/可悲,甚至可用「骯髒」形容,而連繫這個「家庭」的絕對不是血脈,而是一連串「責任」。假若我偷了路邊便利商店一包「雷神巧克力」,就得負責那一包雷神。假若我逃了一億的稅金,進行跨國洗錢活動,就得負責那一億或是多洗的錢。假若我向你承諾愛你,便對你負責。假若我與你簽下結婚契約,便對你負責。假若我生下你,便對你負責。
「小偷」或「竊盜犯」等看似可能不會負責的人類,卻造就出一種奇特的關係,就是一旦被抓到,他們逃不掉,必須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小偷有個心理因素,他們會對自己得來的利益負責,所以盡可能地消耗食品、利用有價物、轉賣脫手有價物,就連照顧一位根本不是自己生的小孩也負責到底,因為他們將其帶入這個循環中。上述那張海報其實是在嘲諷我們,說我們不夠負責,沒有他們(小偷家族)來得高尚,因為他們是個完整的家庭,我們孤獨的個體自私自利,只會在一旁裝清高、冷眼旁觀,也沒有多好嘛,《小偷家族》控訴著一種冷血的旁觀之眼。
本片沒有開心的結尾,一改過去是枝導演電影的既定印象,我覺得本片跟《空氣人形》有點像,雖然《空氣人形》並不是導演特別好的電影;《第三次殺人》是部想要挑戰但好像力不從心的電影,所以對它無話可說,即便是開放式的結尾,也讓我覺得整部電影有點多餘;《海街日記》太美好,後來又看了一次,發覺沒那麼好看,也不感動,或是看看其他電影,導演都讓每個家庭、團體或個人留有樂觀的餘地,即使想要批判,也給予正面、完整的回應,接著就是繼續走下去。
《海街日記》四姊妹成長的酸甜滋味,隨著海浪走向自由;《我的意外爸爸》的兩個家庭歡喜和解,進入彼此的家庭與心境;《奇蹟》小孩子的旅程,還久呢;《橫山家之味》的天氣晴朗,在墓園中再度成家;《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陌生人家庭的重組,一起步向漫漫長路;《下一站,天國》的回憶甘苦談,有夢最美,助人也很美;《幻之光》的不以物傷性,才能痛快生活。還沒看過《花之武者》(Hana)跟《那麼遠,這麼近》(Distance),當然,早期的紀錄片都沒看過,所以皆不談。
我對《比海還深》沒有印象了,我不喜歡該片,因為那部片就像以前家庭日本劇會有的結尾,看見中年大叔跟一位小孩子在雨中握手的感覺,然後就對孩子說「你要長大喔」、「不要變成跟我一樣的糟老頭喔」之類的話,接著,就是一道彩虹。而《小偷家族》有著金棕櫚的光環,也讓是枝導演的名望更為廣闊,是否是好事?下一部電影早就已經決定跟茱麗葉畢諾許、伊森霍克合作了,片名叫做《The Truth》,請繼續說真話吧!
近年來的日本電影讓我覺得很奇怪,兩極化非常明顯,一種就是非常想賺粉絲錢的商業電影,內容浮誇到難以置信的地步,連片名都很怪很冗長,有注意三池崇史導演的作品就會感覺到底發生甚麼事,連以前那種邪典感覺都沒有了,雖然看了可能會改觀,畢竟人家是鬼才;另一種就是是枝之流、影展之流,講真實的故事,說真話的電影,但這些電影台灣愈來愈不愛上映,雖然主要知名導演的電影都還看的到,可是明顯會被大眾遺忘,經典舊片修復倒是挺興盛的,但可明顯感到以前日本片廠拍的電影品質很穩定,名家也很多,與現今的參差不齊有很大差異。
回到《小偷家族》上頭。「煙火」這個意象時常出現在是枝的電影中,綻放短暫但精采的光輝,象徵希望,但這希望的存在很短暫。本片出現了,但我們看不見煙火,只見這家子人在小小庭院中仰望天空,聽著遠方的煙火聲,聊以自娛。《當愛不見了》有一句廣告語:「一刀劃開社會的真相」,我想更適合《小偷家族》。從那場煙火戲中,可以看見貌似一道未縫合的缺口,觀眾的視角由上往下看,在夾縫中生活的他們是一群沒有人愛、與社會近乎脫節的人,但我們得反問:還是我們與社會脫節?
如同開頭,Lily Franky跟祥太一起吃可樂餅走回家,見到陽台的小女孩,兩方相見,只透過陽台圍籬的小縫。求救訊號/希望就是如此的小,而人要如何察覺?導演讓這群小偷察覺,就像在問:「平凡人等在幹嘛?」有人家暴小孩,因為那位小孩並不是有意而生的,所以近乎棄養地丟在陽台上,與家庭垃圾為伍,女孩家長也沒有打算報警,打算如同《空氣人形》的充氣娃娃一樣當垃圾處理最好。
在警方質問小偷家族的兩位家長(安藤櫻與Lily Franky)的影片末段中,警方的問題完全不知民生疾苦般,重點是:他們穿西裝、偽善的微笑與潔癖。社會病變的倫理觀與道德觀是導演想要再度專注且提醒觀眾的。最後的電影結局看似(被社會)分崩離析、謊言揭穿,年長的奶奶死亡,大叔進入社會,阿姨進入監獄,少女看似回歸社會,少年進入家扶,最年幼的女孩回到原生家庭,卻也仍連在一塊,而他們祈禱盼望的還是有愛的彼此,難以說出的愛,就用微笑與關照取代吧。21世紀的《小偷家族》可與20世紀的《東京物語》齊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