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高中生死了以後/After my death》最後推了一把的是… 劇透
有幸入選 2018金馬亞洲電影觀察團,搶先在影展前觀看九部亞洲新導演的作品,並為奈派克獎 (NETPAC;Network for Promotion of Asia Cinema)的選評提供一點個人意見,特此留下一些觀後賞析,在推廣各國新銳導演作品的同時,或許也可做為同樣關注金馬影展的朋友選片上的參考。
2018金馬影展奈派克獎入圍作品:[韓]《女高中生死了以後/After my death》最後推了一把的是…
謝謝你們溫暖的歡迎,我可愛的同學們。
我的歸來是為了完成那未完的、你們都已等候多時的---我盛大的死亡。
《女高中生死了以後》對於社會議題有著銳利精準的角度,其描述的人物原型普遍存在於我們之間,在不論東西方世界的社會表層,那可為施暴者、或為犧牲者的眾人面容和你我皆無異。但這樣的電影也許注定是被忽略多於關注的,只因它不賣弄煽情催人熱淚,沒有罪大惡極的單一兇手做為可聚焦譴責的暴行實體,沒有改編真實事件的話題性,甚至連其揭露社會與人類社群本質的手法本身,也容易因為「太韓影」的背景而被貶低了,失去其欲大聲疾呼聚焦現象的能力。
所以電影想談的是什麼呢?我想導演想瞄準的是群眾輿論殺人的力量,當代教育工作者的功利與對學童心理衛生的嚴重忽視,以及跨世代間同理心的普遍缺乏。Kyung-Min之死在各種證據與證言逐漸浮出後才漸漸明朗,原來終究是青春毀滅性的倔強、與冬雷震震夏雨雪的壯決之愛,給予了看似嬌小纖弱的少女,以死明志的無畏驅力。但私以為Young-Hee 的將死未死,才是電影抬頭裡真正欲談論的另一場不可忽視的「Death」。
笑容滿面的擲石天使
「殺了」Young-Hee 的兇手一號,是我們偽善的、仰賴身為眾數之一時才敢表達意見執行意志的、盲目的同儕集體,它存在於每個年齡層的每個社群之中,以「多數」的大義名號大方吸吮著權威默許的力量、和自我賦予的群體代表性滋養壯大。明顯的霸凌手段不過是伎倆之一,只是膚淺易察覺的冰山一角,冷眼漠視與社交隔離形成的冷暴力,才是真正具傷害性的壁壘囚籠。
一旦「背德」和「惡人」的標籤貼上了,站在道德高點的「我們」大家,誰都可以拾石以擲之,而群體永遠是正義的,如果發現矛頭對錯了人,那麼只要把那個導致「正義的眾人」判斷錯誤的說謊者移出群體、成為新的該受石刑者,我們就又重新洗脫了罪。
綁綁汽球歡聚床畔,錄下笑語贈與慰問,看,我們又是好朋友了。
我們依舊清白,無罪如天使。
師者風範下無人得救
兇手二號是失能的教育工作者,慶幸電影沒有失焦地把辣手狼師的議題元素帶入,我們在電影中看到的是一位為人正派不被誘惑,認真盡責的班級導師,看起來一樣焦心於學生的失蹤,和家屬同情共感,安撫同學收心重新關注起課業,好榜樣又好棒棒。
但也是這樣優秀的老師們,在事件發生後繼續檢討學校聲譽問題和責任歸屬而非成因探討,只知道鼓勵遺忘、分心和空泛的放下前行,而不去正視和介入學生們的恐慌與哀傷。也是這樣盡責的班導,在被罪惡感和輿論逼迫到瀕臨崩潰的Young-Hee 面前,「接手」情緒化地指責她的不成熟,和她必須背負終生的「罪孽」,吝於給予一點信任和可信賴的傾聽,最終堅定了Young-Hee的死意。
電影後段安排了誣陷支線,讓班導付出了受刑事調查的代價和汙點,看似無關又拖戲,也許只是導演為了正義必須聲張而對這樣的人物典型做出的一點小小報復吧。
改變一切卻又像什麼都無法改變的「我的死亡」
劇情核心的那場喪禮戲更是張力十足令人記憶猶新,哀重莊嚴的配樂,孤魂附體的孝女白琴渡過白緞忘川的哭嚎,眾人的冷眼和沒有出口的如刀話語,加上導師最後那沒有拉回反而推出的、譴責的一把,讓倖存者的罪惡感、與為了報復輿論霸凌的復仇心疊加、質變、閃燃,讓Young-Hee的死也如Kyung-Min那般毅然決然,理直氣壯。
也許 Young-Hee 在地上滿身鮮血的痛苦翻滾是過分誇張了,但那飲鴆前的片刻遲疑與隨之而來的義無反顧確實演繹得令人揪心,也將她「只能」選擇如此的心境變化描寫地極具說服力。
來見證吧!你,妳,和你們。
既然我的死是為了安慰自視正義的你們所渴求的,那麼我就讓它無以復加地盛大歡騰。
不得譴責的道德高點
但是死過一次的Young-Hee這才發現,即使社會與群體看似原諒她一命換一命,卻有一個譴責者,該是永遠也不會放過她。為了逃避這一切難以承受的指責,她必須得再計畫一次成功的死亡。而最後這位隱藏的凶手更是有趣,電影把沉默的「將死者」究責的手指指向了Kyung-Min的母親,這位身處道德無敵高地的受難者家屬身上。當身處在這個可以義正嚴詞指責任何人、所有情緒反應都可以被接受諒解的角色,「惡人」接受她的憎恨,就如同接受她背後代表的全體正常社會的憎恨一般,如山沉重,非任一凡人可以盡皆承受。
「我當然有探視權利,Young-Hee的治療仰賴的醫療保險,可是包含我家Kyung-Min繳出的份呢。」
失去孩子的母親發狂般的憤恨,不論是劇裡的人物或劇外的觀眾都是能輕易同感的,所以是他人最不敢過問遏止的。這樣無匹的譴責力量,理所當然只是一次的死亡並不能贖清,這也是促成劇末餐桌上那場劇力萬鈞的自殘戲碼的主因,因為無路可退的Young-Hee唯一能再次佔上風、脫離這地獄的,只有透過自己的死,才能重新反轉加害者與被害者的社會標籤。而嘗過道德階段差滋味的Kyung-Min之母,也清楚了解自己的無力阻止。
這也正是我認為電影切入議題角度的精準之處,得理不饒人的受害者,被賦予的權限和寬容應該到哪裡?社會是否應該默許理所當然不該阻擾的憎恨?而那些安穩的身棲多數之中的人、毫無自覺自己成為加害者的上位者,乃至於那些掌握了話語權、乘上可用的民氣操縱者他人的人,誰又能找到該當應報的石頭回以擲之?電影沒有替我們找著答案,僅透過末尾Young-Hee沒入黑暗隧道前的驚鴻一瞥,回頭瞪視著正暗自心驚的我們。被說教了好像不是很愉快?無妨,畢竟這本來就不是一部意圖取悅在道德高點上、站妥妥的觀眾我們的電影嘛。
針砭現象與社會寫實是否為電影應具有的價值?
最後,跳脫出議題與文本回到電影製作本身,可喜的是導演並沒有為了服務目標議題而犧牲執行與技術等其他電影本身的元素。觀賞完全片我們可見的是導演在聚焦議題的同時,也兼顧了劇情的張力和懸疑性、演員飽滿不誇張的情感渲染,與營造了滿城滿街陰影疑陣的美術攝影。唯一可惜的是韓影已有如此多社會寫實電影珠玉在前,《女高中生死了以後》的製作不能算橫空出世,也沒有技驚四座的創意革新,或許注定在巨洪排去的電影潮流中被套路的疑慮掩蓋了光芒,但對初試啼聲的創作者來說,個人認為十分值得肯定,也十分期待導演未來的作品。
(本文同步發表於PTT-MOVIE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