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勁:王建民》沒有尾勁,伸卡球不會沉 劇透
《後勁:王建民》/ 導演:陳惟揚 Frank W. Chen,游智煒 Tommy Yu / 55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提名
《後勁》無法成為引起國人情感的偉大紀錄片,究其原因:它不活潑、太優雅、太詩意,缺乏國球應有的資訊、節奏與勁道,屬於養生棒球,其顯露人盡皆知的表象,讓「王建民」依舊缺席,然其「生命之精神」才是本片重要之價值。
筆者曾經參加非甲級之大學棒球隊,穿上擁有自己心愛號碼的棒球衣,陪著團隊一起在紅土上練球,一圓從小到大的棒球夢想。可惜為時已晚,無法如意練成,僅能為樂趣而打球,草率退隊,擱置手套等用具,在家看看YouTube的球賽影片讓自己回味跟幻想。偶爾走跳知名連鎖棒壘球打擊場扭腰跑龍套,有時打得到一百四十公里的快速球,或看著投球機上顯示一百一十公里的球速,或是差一步完勝十六宮格的投球機便會相當欣慰,因為代表自己尚有這個非常業餘的運動神經,但以上需要在精神狀況極佳的狀態下才有如此表現,並非一時興致能夠蹴幾。
回到家鄉,會面老同學,就是一個小時的傳接球,調侃生鏽的手臂,即便我們才二十出頭。在母校國中的簡易球場,踏在草皮上,風一吹,紅土飛揚,我們像個球員享受著棒球,即便可能連規則都不太清楚,尤其在大數據的棒球世界,有許多東西抹煞了樂趣,但依舊為著最高紀錄而癡迷。鈴木一朗、松井秀喜、王建民、郭泓志、松坂大輔等人是筆者記憶以來的英雄人物,當然,不只他們,可惜的是,他們在HD播放流行、網路發達之前成名,雖留下了footage,其實畫質都很差。然而,堪薩斯皇家隊黃金的67背號,在2016年的高清攝影中,成為筆者心中最清楚的記憶。
筆者對棒球情有獨鍾,這種情感就像是北野武會在電影裡打棒球一樣,這個符號很私人,如果觀眾沒有接觸棒球的經驗,這個符號等於沒有意義。如侯導《風櫃來的人》或是枝裕和的電影,在亞洲,棒球的符號相對只會出現在臺灣跟日本,因為棒球在兩者社會中是身分流動的重要符號。在《比海還深》中,阿部寬飾演的爸爸跟小孩去逛棒球用具店,他說美津濃(Mizuno)的球鞋比較好。這是一個觀眾普遍忽略的細節,但對一個從小到大接觸棒球的小孩來說,這是一個很感傷的事實,因為美津濃的棒球用具是昂貴的,不管任何等級都是高價位,但阿部寬飾演一個落魄、沒有穩定薪資的作家,買美津濃表示買心中的高級貨給小孩,但小孩沒有理解爸爸的心意,爸爸心裡肯定很痛。
筆者小時候最希望得到一只美津濃的投手手套,不要SSK、ZETT或雙塔,連NIKE都不屑,就是想要美津濃的M出現在手套或球棒上,連在圖畫紙中的棒球手套上都要畫出美津濃的標誌。在「美津濃」這個符號底下有諸多意義:日本高級知名運動品牌、棒壘球、鈴木一朗、松井秀喜、中華隊或職業球團球服上的贊助商(以前日本國家隊也用該品牌,現在則為Asics),這幾個意義造就自身對美津濃的嚮往以及不可取代性,所以相對會影響筆者對棒球的價值觀,可見是枝導演也受到一些影響,要不就是阿部寬的即興演出。
「美國大聯盟」被稱為棒球最高殿堂,不只是球技,薪水、名聲、榮譽等等都是以美元計算的,所有人都想到大聯盟,不管是球員、教練,主播、球迷也是。紀錄片開場是王建民駕車到加油站加油,切接以前比賽的精采片段,而鏡頭最後瞄準在王建民將油嘴掛上的動作。「加油」這個口號在臺灣的運動世界習以為常,如果到另外一個社會,這個詞出現在運動場上將沒有其意義,但美國社會也許能夠理解。然而,紀錄片以「加油」這個動作開始,不僅是為了王建民加油,更顯露美國職業運動的殘酷現象。
美國大聯盟球隊有所謂「移動日」,因為地幅廣大,紐約洋基主場到洛杉磯天使主場,便是跨多個時區的距離,大聯盟的球員坐飛機,小聯盟的可沒這種福利,更別說獨立聯盟。整部紀錄片的母題是「距離」,包括人、時、地、事、物的距離,美國之於臺灣、東岸之於西岸、工作之於家庭、MLB之於AAA、家長之於孩童、「健康」之於「金剛」、2006年之於2016年等等,以及王建民到過的小聯盟球隊,一地又是一地。小聯盟球員通常只有搭乘遊覽車或自駕出租車往返,因為球賽的密集,不可能平白花錢在坐飛機上,所以小聯盟有一部份是生活的辛苦,對一個三十過半的球員更不可能耗費精力在開車上頭,正也如此,獲得大聯盟合約絕對比小聯盟的值得,所以多數資深又有資歷的球員寧願選擇退休或回到家鄉打球,而非繼續在小聯盟奮鬥,如果讓鈴木一朗去小聯盟打一整季,我想球團會自責不已。
「棒球」在臺日社會成為重要的運動,甚至以「國球」視之。體育頻道必轉播現場棒球賽,新聞在運動版面總是最多最大,甚至可以當頭條,歷史也比其他運動悠久,這必然表現它是影響社會流動的重要因素,許多偏鄉小孩都是以棒球為志業或作為生涯的重要職業。某種程度來看,筆者算是一位偏鄉小孩,從小到大,筆者視棒球界的人都是偶像,可惜中華職棒的假球事件讓這個偶像破滅多次,相對地將注意力轉往在國外發展的選手,而前往國外發展的選手直到王建民才成為最廣為人知的招牌人物,卻又因為幾件事情讓這個神話破滅,後繼無人長期站穩外國職業棒球,多數時候只看見歸台的旅外球員,直到陳偉殷及陽岱鋼的出現,可又消沉下去,現在依舊期待跟在下幾乎同齡的新生代球員站在那樣特別的世界中,就如大谷翔平這類的人物。
王建民不為MLB的高額退休金奮鬥,而是實踐過去的努力,緊抓著那顆帶著塵土的小白球,這件事也在2016年兌現了,所以紀錄片的用意不是宣揚其戰功之彪炳,而是陪著王坐下,回顧那短暫卻又漫長的時間,故為養生棒球。棒球是硬球,扎扎實實的一層層交疊最後縫合出來的。在《風櫃來的人》中,一顆棒球把主角爸爸的頭打出了洞;棒球還可以成為殺人用具,曾看過三池崇史的一部片子用棒球機折磨人;幹架也少不了棒球棍,Eli Roth在昆汀塔倫提諾的《惡棍特工》中飾演的猶太軍官就用棒球棍殺死納粹。棒球不是空心的彈跳球,它著實建立在人的個性、力量、倫理、時間上,其蘊含的尾勁才能如此的長遠與獨到,它可以一時噴發,更重要的是,它可以一代接一代的流傳,而這是《後勁》比單純的傳記電影濃厚的要素。
《後勁》是一部標準的傳記紀錄片,它可以成為一個好教材,因為道出了作為棒球選手的事實,個人生涯、家庭、社會,在環環相扣之間,筆者有所感觸,尤其看見許多歷史片段,看大螢幕轉播歡呼的那群死忠粉絲,看某報的特大圖樣新聞頭版與標題,看王建民三振Bryce Harper那顆由內角轉外角的噁心伸卡球,怎能不觸動自己最深的心底呢?然而,這種觸動難免也感到悲傷淒涼,因為生而為人,緊抓不放的都將成為空幻虛有。生命可以是奇蹟,也可以是醜陋不堪的悲劇,我們有陳金鋒,也有曹錦輝。起落之中,高低之間,球賽有其精采之峰,也有失望之谷;有贏家、輸家之分;有正式出賽與傷兵之名單。球員有開始的一天,當然,也不可避免面對最後一場球賽。
棒球的電影不多,更別說紀錄片,原因很簡單,因為球賽長度過長、細節過多,分與分之間無法保持同樣高度的專注,這跟網球有著同樣的特色,它們是一個要求長時間或近乎無止盡專注力的運動,這兩種運動的熱情觀眾通常都滿有耐性的,要不就是很懂得調適,如離開座位、喝啤酒吃花生、關掉轉播等,但球員不一樣,他們不能離開座位,所以個人的心境很重要,能像鈴木一朗或王建民等選手堅持訓練的人屬於少數。高中時,一位女老師曾在課堂提問,「棒球運動哪個時候最精采」。最先出現的答案會是「九局下半,平手滿壘兩好三壞第四棒對終結者……」,當下,我認為這答案是錯的,其實每個瞬間都很精彩,而視情況定義「最」精采,但緊張程度不一形成「九局下半……」這個虛偽的答案。好比張泰山,人家在澳職最後一個打席擊出滿貫全壘打,回到本壘掩面、受人擁抱的樣子,筆者每每想到必流下淚水,但這劇本並非真能如願。
今年暑假,在下親臨MLB在青年公園舉辦的小球員棒球比賽,在一旁觀察,構思著一部棒球紀錄片,故事從小球員出發;在棒壘球打擊場,筆者喜歡看著爸爸帶小孩打球,因為想到小學的自己,很少回家的自己,喜歡從儲藏室把棒球手套戴起,而非拿網球拍去網球場打球。前幾天晚上,筆者去一家泡沫紅茶店買飲料,老闆娘對我說,「男孩子,大方點」,起初以為是對別人說,後來才發覺是對我說,接著她很有朝氣地繼續說,「以後,你是肩膀要扛一家的人」,雖然這類的話很常見,但感觸來自於心中一件最不願談及的事情,便是「人背負著家庭」的事實。筆者也到了一定的年紀,總是思索:在跨越每個空間時,自己是否滯留某處?或是到達一定的分界線,接著啟程?
王建民用手臂撐起一片天,背負各方多種的期望,當手臂近乎無法舉起時,雙眼中出現了家人,兩個年幼的小孩,老父親老母親,跟一位近乎不曾出面的太太,而手還能投球嗎?如果不能投球,那又該以何種生命支撐扛住這個重擔呢?這是職業棒球或是各種職業運動的基本憂慮,是我們值得多加思考的。筆者對《後勁》的好壞持保留態度,因為認為「王建民」依舊是個符號,是受人愛戴的精神指標,《後勁》缺少了這點,即便王建民是故事主角,全片都是他的故事,卻依舊讓他保持退役球員的身分,這讓紀錄片勁道不足,筆者仍覺得青棒營的友誼賽片段更為勵志。如果缺乏偶像之象徵,那又為何拼鬥?故王建民依舊缺席,而緊抓棒球等於無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