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人:新宇宙》新動畫視界的新英雄 劇透
都說「超級英雄電影正在毀掉好萊塢的未來」,但《蜘蛛人:新宇宙》這部「回歸」美漫初心的動畫電影,豈止近乎挑釁地向觀眾宣示超級英雄還有許多花招沒耍,連自家一手建立起的漫威電影宇宙,都以其大膽的配色與怪美的視覺調度,對之發出一級警示:彼得帕克已死,嶄新的動畫及英雄正要在一個全然陌異的時空尺度裡到來。在此過往所有蜘蛛人的劇情、不同版本(陶比、加菲甚至是最新的小蜘蛛)的特徵、流行元素,都被拉至多重宇宙概念下的同一平面,被揶揄、嘲諷、援引,成為「新宇宙」蜘蛛人崛起的註腳。
這部《蜘蛛人:新宇宙》之所以比諸過往的英雄電影更受影評人讚賞,甚至得到年度最佳動畫的好評,首要原因在於它非常精準地掌握了「什麼是動畫電影才做得到的事」。尤其當電腦特效、動畫剪接愈來愈頻繁地運用在所謂「真人電影」的畫面內,一部動畫電影的價值,除了遵循古典迪士尼式「給小孩子看」的邏輯,還可以如何耍玩、證成自身殊異的商品定位,遂成了任何動畫片製作上必須面對的課題。
聽起來很難,但對《蜘蛛人:新宇宙》來說,最簡單的方式就是讓它徹底的「美漫化」:那些在真人英雄電影中,可能被嫌俗氣、突兀、不入流的動作線條與色彩呈現,在動畫裡卻得以被觀眾一一原諒,甚至昇華為一種風格,於是我們不僅可以看到「蜘蛛感應」在電影裡直接藉由漫畫式的流線表現,多個來自不同平行宇宙的蜘蛛人,也能在摘錄式的蒙太奇中,環保而方便地刻劃出其各自的特徵與生平……透過「WOOOOOOOOH」、「AHHHHHHH」等音聲文字的嵌入,我們似乎更好地進駐至用蜘蛛絲盪在大樓之間的歡快中;那些瞬間「短路」的色彩變異,甚至比真實還更忠實地傳遞了被輻射蜘蛛咬到或細胞在他異宇宙中裂解的痛苦。
然而這怎麼可能?那些不同畫風的人物,包括日本女高中生潘尼帕克、活在三零年代的黑白電影蜘蛛人、無厘頭的「豬豬人」等等,都擠在同一個畫面裡,但我們卻仍然為之鼓掌叫好,甚至可以會心理解它所傳達「面具底下可以是任何人」的寓意,關鍵正在於《蜘蛛人:新宇宙》精緻地調和了我們理性的認知與奇思亂想的想像力。它絕不是單純將漫畫或炫麗大膽的色塊砸在觀眾臉上,而是結合故事的節奏,讓形式為內容說話,且內容又回過頭來突出形式的精巧。
從這個角度來看,為了將美漫常常觸及到的平行宇宙概念,逐步植入漫威野心宏大的電影計畫,甚至是方便日後演員換約、劇本改寫等「重新開機」的打算,這部《蜘蛛人:新宇宙》的先試啼聲便顯得非常重要。它不僅要安撫老粉絲們對於「蜘蛛人」招牌的期待,同時,也要讓漫畫與電影得以重新連接,甚至滿足當前政治形態對於電影的評審。且讓我們回頭來檢視這位新蜘蛛人邁爾斯與老蜘蛛人彼得帕克的不同,邁爾斯是黑人,喜歡玩街頭塗鴉,擁有相對美滿的家庭,此外他會隱形,還會放電麻痺敵人……這樣近乎全面改動的人設,巧妙地在蜘蛛人「面具底下可以是任何人」的平民英雄形象裡獲得了保證。
有趣的是,在這樣一個常見的英雄崛起套路裡,我們不得不注意到,在導演的安排下,所有「蜘蛛人」共享了一定的經驗與記憶:除了必備的輻射蜘蛛,還包括了各種型態的「班叔之死」,以作為穿上蜘蛛人套裝以前的起源創傷。無論是中年啤酒肚的大叔蜘蛛人還是女蜘蛛人,他們都必須先親眼目睹了重要的人的死亡,從而經驗一種「總是太遲」的感受,主角們才終於接下了所謂「能力越強,責任越大」的擔子,成為某種樣態的蜘蛛人。
便是在這樣彷彿命定的邏輯裡,我們突然發現,其實並不是所有人都可能成為英雄。正如同電影裡邁爾斯在台下聽著瑪莉珍說出「面具底下可以是任何人」,激動地感覺到自身存在的獨特性與必要性時,被身邊同樣帶著蜘蛛人面具的人吐槽說「那只是一種比喻」。所謂的英雄,其實是我們永遠「不可能」成為的人,因為我們射不出蜘蛛絲,感應不到危險,甚至經常缺乏信念,我們甚至不能理解創傷之於自己的「意義」何在,更別談幫助他人了。
於是在電影意圖與再現這樣交混的弔詭裡,我們接近了布朗肖所謂的不可能性(impossibility)。它以一種命運的姿態現身,告訴我們永遠不可能掌握我們企圖掌握的東西,也不可能在未來得到安置。無論是在彼得帕克遭到金霸王殺死的原初場景或目睹了亞倫叔叔之死後企圖重返任務時,邁爾斯從來無法隨心所欲地使用他的蜘蛛能力。這是中年蜘蛛人所謂的「你還沒準備好放手一搏」,或更準確地說,是邁爾斯還沒認識到自己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接替那個已死的彼得帕克的位置。
是在聽完父親的談話,領悟了「有些事是我必須去做的」後,邁爾斯才真正實踐了「能力越強,責任越大」,承接起了肯證自身之不可能的蜘蛛套裝。他不再違抗、也不再試圖將那些創傷事件意義化,而是在「發現命運」後,進一步「熱愛命運」(amor fati),從而回應了自我/存在內涵的不可能。邁爾斯於是不再迷惘,與當年的彼得帕克一樣,自高樓一躍而下,至此他才成為了那個足以「放手一搏」的英雄:因為他願意承接這「非自願」獲得的能力與隨之伴隨而來的責任,並下定決心從此帶著這名為「蜘蛛人」的創傷生活。
「如果我是我的話,我會怎麼做。」電影裡蜘蛛人思考自身該如何作為蜘蛛人的畫面,恰恰堪是詮解整部電影所談論之「英雄」的註腳:正因為我們知道我們不可能是英雄,所以我們才成為了英雄。因為直面了命運與創傷的「不可能」,邁爾斯終於在片尾實現了作為一種存在過程的英雄;觀眾們也終於得以在最後呼應畫面上設計的新漫畫封面,認可了他作為「新宇宙」的蜘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