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席地而坐》永遠無法離開的滿州里 劇透
They stab it with their steely knives,
他們用小刀刺向獵物
But they just can’t kill the beast
但沒有人能殺死那可怕的怪獸
Eagles – Hotel California
我恨跑步,所以每次我恨的時候,我就會穿上跑鞋,去做最恨的事情。有時候是操場,多半是跑步機,跑步機很程式化,按固定的鈕,履帶以同樣的頻率捲動,邁著枯燥的步子,一跨一步地一邊咒罵著去死一邊奔跑,哪裡也去不了。惡意隨著汗水流淌出來,就覺得人生這塊破布有著恰如其分的骯髒。
所以從灰暗的螢幕離開,走出灰暗的室外時,我感受到的不是荒謬厭世,而是腦中浮現Deca joins的〈海浪〉歌詞:「這就是我的生活/太陽在墜落/海浪在發愁/不停地退後。」生活是沉悶和孤單的總和,也許《大象席地而坐》應證了這一點,乍看抑鬱但卻張惶,看似張惶其實篤定,篤定地去死,那樣的篤定。
「到滿州里看大象」之謎
許多影評都說這是一部「厭世但具有希望」的作品,我的看法不太一樣。解謎的關鍵就在電影一開始就存在的謎團:「到滿州里看大象」到底是什麼意思?它不會是一種渺茫的信念,一個無法到達的想望而已。比起小說集《大裂.大象席地而坐》的原初故事,電影補足了其他三個人物,將場景從花蓮改成中國河北石家庄的工業城市,拿掉了小說中所有異地觀覽式的遊記書寫,並運用大量的淺焦特寫長鏡頭與手搖拍攝,只在昏晨與日落時拍攝,強迫觀眾在每一個畫面都只能凝視著某個主要角色的灰階背影,而種種設計所成就的這四小時電影作品,當然不是一種模糊的厭世情懷而已。
那麼到底「去滿州裡看大象」是什麼意思呢?首先可以思考一個問題,大象在什麼時候會席地而坐?雖然囚禁在室內的馴養象一天睡眠四到六小時,但一般的野象每天平均僅休息兩個小時,大部份都是站立睡眠,每三到四小時才會躺下一次。有些晚上,野象甚至不會睡覺,而是行走幾十公里。
席地而坐,而且是「他媽的整天就坐在那,可能有人老拿叉子扎它,也可能它就喜歡坐那。」這樣的大象大概也只有受傷或瀕臨死亡才有可能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花蓮與滿州里都是一種遠方,這種遠方不一定只意味著地理性質,有時更是心理距離,就像國境之南、太陽之西一樣,是一種極限的比喻──遠方。極限。受傷或是死亡。
人生是荒原
再讓我們看看故事本身,四則瑞蒙.卡佛修辭式的故事,充斥著灰暗是所有日常的兇戾與惡意。電影中沒有一個角色是友善的,全都帶著厭煩甚至惡意的態度面對人生中所有沛然莫禦的洪水。每一個不想要發生的景況全都發生了,一點也不血淋或煽情,但日常的破爛無法遁逃。導演透過黑道份子于城(章宇 飾演)的嘴裡說出:
「我的生活就是一塊破爛,以為清理好一塊又再堆上來。」
但導演也對這句話回了嘴。一直拒絕于城追求的女孩說:
「你是真不懂,還是裝給自己看呢?」「你以為只有你是這樣?所有人都是這樣。」
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一灘爛泥,不只于城這個在原本的《大裂》小說集出現的人物是這樣,電影版本增加的另外三個角色也是這樣,而且這四個人在最後都跟死亡有關:
「用一隻狗拖了十幾年」,面臨狗的死亡後即將被家人趕去養老院的老爺爺王金(李從喜 飾演)、意外殺死同學的少年韋布(彭昱暢 飾演)、師生戀被發現用鐵棍殺死偷情對象副主任夫妻的少女黃玲(王玉雯 飾演)、成為摯友自殺最後一根稻草的黑道份子于城,不論是哪一個人的故事,都滲染著濃厚的極限與絕望,一種「荒原感」。
王金進入安養院,沿著長長的走廊見到的一間間囚室裡老人們灰燼一樣的眼神那了此殘生的絕望景象;韋布在逃跑過程中到了奶奶家裡,在宛如廢墟的房子裡見證了奶奶孤獨而死的終焉;黃玲面對淹水的浴室、踩爛的蛋糕、叨絮的母親、漫不在乎自己的男友、偷情消息暴露後被懦弱苟且的老師拋棄所致的四面八方圍堵的窒息感;于城因為睡了摯友的老婆,逼死了摯友,又得應接傷心的摯友母親,還得分神應付家人的指責,追捕殺死垃圾弟弟的少年,覺得生活就是一團破爛。
還可以找出其他證據:例如大白狗,那隻一路竄逃的狗咬死了王金不搬去養老院的理由,讓黃玲握上了鐵棒決定以暴制暴的粗暴無常的象徵;例如隧道,于城與女子結束對談後,女子問于城不跟著她走嗎?于城說他就這樣吧,留在隧道裡,後來王金、韋布與黃玲一起坐著公車到滿州里時,也經過了一段隧道。
人活著是不會好的
如果這都不能讓人信服,還有那關鍵的,總是會一再反覆以各種方式提起的那句話:
「人活著,是不會好的,會一直痛苦,一直痛苦。從出生的時候開始就一直痛苦,以為換了個地方會好,好個屁,只會在新的地方痛苦。沒人明白它是怎麼存在的。」
沒人明白它是怎麼存在的,就像是在灰暗的滿州里看到的大象一樣。
如果將滿州里當成是死亡的暗示,那麼作品就有了另一種複雜的層次:我們似乎就能夠理解,為什麼通篇灰色色調的影像中,獨有一次出現了陽光,是在韋布對著橋下的爛泥大吼著去死吧去死吧。一直都「照著流程」活著的韋布,唯一一次跳脫流程就是選擇了去滿州里,選擇了去死這件事情。
所有無法復燃的死灰
甚至也能了解,為何爺爺王金會帶著小孫女退縮。他對孫女當然也有著愛,但這樣的愛,也許就跟報復自己的兒媳時帶著小女孩前往「遠方」一樣,是同一種愛。他所說出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站在這可以看到另一邊的那個地方,你覺得那邊一定比較好,但你不能去,你不去才能解決這裡的問題。」
用「死亡」帶入解碼就會得出這句話:
「你可以面對著死亡,你覺得死了一定比較好,但你不能去死。不去死,才能解決這裡的問題。」
他們是所有無法復燃的死灰,選擇了寂滅。這裡的他們不只是最終走向滿州裡/死亡的那四個人,還隱隱有第五條線。眾多的跟背攝影及淺焦攝影其實都在暗示一件事情,胡波始終都跟隨著注視這四個人的終局,那是隱藏在四個角色背後的第五個人,最後他也走向了滿州里,走向了死亡。而那極限的樂園,其實並不是真正的遠方,由所有的日常所堆砌出來的廢墟,其實就是滿州里。電影結束後,你當然可以隨時離場,但你永遠無法離開滿州里,離開這場人生中的馬戲,畢竟你永遠也無法離開的,就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