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電台》-「兩者」的呢喃響音 劇透
我有時候覺得,進電影院除了是個契約(無論是買賣的,或是你跟那部電影的,抑或是妳跟那個誰的親蜜約定)也是個儀式。所有人以自己的時間與精力獻祭,一起許諾在幽黑的空間裡凝視閃爍的可能,帶你離開所有的困頓與蹣跚,又帶妳進入新的憂愁與燦爛。
通常,我們都選好了片、選好了人、選好了時間與地點,然後共赴祭壇。但昨天的金馬奇幻Surprise Film推翻了這些節奏,我意外地接到朋友的來電,在一個意外的時間看了一部意外的片。其實蠻好的,因為你知道願意買票進來這個房間的人,都對電影抱持著某種寬容接受的意願,而我認為這是喜歡電影的人們最應有的能耐與素養,所以你跟著一群這樣的夥伴共赴一場冒險,無論最後電影如何,或許都能坦然接受一些。
又何況昨天的片我實在非常喜歡。
今年的Surprise Film是”Radio Dreams ”,是我最喜歡的小而美的結構。全片藉著「早上、中午、下午、晚上」分成四個時段,描繪一群伊朗人在美國舊金山製作伊朗電台節目的一整天。主角則是一名伊朗著名的作家,同時身兼伊朗電台的製作人,他以這個電台為基地,希望以各種節目發出屬於伊朗的、甚至各地的文化與藝術之聲。所以這天,他安排介紹拉丁美洲詩人的詩歌、伊朗瑣事(在美國的伊朗人的各種喜怒哀樂)、俄羅斯的歌曲(這個歌曲又跟兩伊戰爭時人們常見的飛彈有關)、具有文化知性的「猴子上外太空史」(儘管我們不知道內容,因為被拿掉了!),壓軸則是阿富汗樂團與美國著名樂團的合作。
但這些節目時時地被各種商業要求所打斷,包括他需要訪問在美開業的伊朗除毛醫師、接受各種莫名的廣告插播,以及美國伊朗小姐的訪談,並且遲遲等不到大樂團的前來。這使得這名製作人總是有志難伸,他夾存在多個「兩者」之間(在美國與伊朗、在英語與波斯語、在商業與藝術、在詩歌與廣告)處處受限,又在每一次的不得不下妥協。有意思的是,故事並沒有給予他全面的悲涼形象,因為他無法放下自己「文化人」的身分。所以他會說「在這個錄音室裡,懂得所有東西的就是我。所以你不能說我不懂,就算我真的不懂」;在幾乎沒有亞述語聽眾的時候,安排婦人以亞述語講述自己寫的腳本並且自我陶醉;不准別人輕易地說自己的文章,覺得那些來打工的伊朗人一定沒看過自己的作品就侃侃而談是一種汙辱,殊不知他們其實看過,而且真的喜歡;甚至當美國伊朗小姐說自己表演的才藝是「詩歌」時,又不願意聆聽她寫的詩作。在在顯示他的困頓並不只是環境造成的,就許多面向而言,問題往往出自於他自己。是以這個電影雖然主要描述多種文化的交織,卻也同時塑造人的複雜性,我認為是相當精良的劇本。
此外,故事還有許多值得玩味的地方,而且時時帶著冷冷的幽默感。像是荒謬的「美國伊朗小姐」選舉(「為什麼要在美國選伊朗小姐?」作家說,「你也可選一個菲律賓的阿!」);彈唱俄羅斯歌曲的伊朗青年之所以被老闆看中,是因為他有摔角天賦;伊朗瑣事裡共通的孤獨感,藉著一個伊朗女性對著電話那頭訴說著沒人看見的企鵝來表達。最後則是在亞述語緩緩道來那思念母親的鄉愁時,被「治百病」的廣告插播打斷,只見作家主角終於受不了站起身來,敲爛那個彈奏廣告配樂的電子琴。
「你聽不出來我被困在這裡了嗎?」作家吶喊,畫面切至林道,光線微微在葉間閃爍。「那個治百病的醫生在哪裡,他治得好我嗎?」
儘管我沒有身處那樣的文化夾壁,也還沒有遭遇堅持藝術與維持生活的困頓,但在這一幕我仍流下了眼淚,我想那是人們身處矛盾與困頓的共感吧。
所以我對於影片中作家時時拿著某種潤滑油擦拭方向盤、擦拭自己雙手的解讀,便是他一直試著在這些困頓與焦慮中「潤滑」,希望總有一天能夠從這個夾縫中鬆脫。這或許也可以跟電影最後關於輕生的故事一起閱讀,他說:「在金門大橋上有一個按鈕,讓想在這裡輕生的人一按按鈕就通到心理治療師那,有一個朋友想要輕生前按了按鈕,但沒有人說話,他只聽到飲料打開『嘶』的一聲,以及喝下飲料的咕嚕聲」。我想主角所追求的,便是那樣的輕鬆與掙脫吧,就像飲料罐裡儲滿的氣體一樣,他也在期待著自己有一天能從那樣的困境中如氣般逃逸。不過電影最後的結尾卻十足的冷調性,他計畫許久的阿富汗樂團與知名樂團合奏作為文化大和解,始終因為知名樂團耍大牌遲到而沒有成功,當他因為廣告插播氣得開車離開時,知名樂團卻來了,還跟阿富汗樂團熱鬧的合奏。「嘿,這才是真的搖滾阿,他沒有聽到實在太可惜了」知名樂團的樂手說,然而主角也只能在傍晚回到人去樓空的錄音間裡,擦擦手,坐在黑暗中淡去。
整體而言,這部電影既處理了文化遭遇時的困頓,也精彩地描繪了人的複雜面,角色不多,卻把故事說得飽滿有色,實在深得我心。另外,影片的拍攝剪輯我也相當的喜歡,上面描繪主角暴走那一幕剪得實在恰到好處,情緒張揚卻不會過於濃厚、堆積卻又時時打斷,不讓讀者耽溺於各種憂愁之中,後勁卻意外地深遠。最後不得不提裡面的各種「聲音」,因為其廣播的特質,各種音樂、述說都能夠細緻地被放入影片中而不突兀,也不會讓觀眾覺得厭膩,反而能夠聽他們輕輕道來,沉浸在那些文化與故事之中,最後以波斯語(應該?)唱的搖滾樂「我的聲音」作為結尾前的收束實在太巧妙,既讓人們聽到那歡騰的樂音,也對比出狂放過後錄音室的寂寥。
我懂得很少,所以看電影時往往講究劇情的設計與巧思,很少能顧及其他層面。但這部片的確從音樂、剪輯、拍攝、劇本甚至燈光色調全部都讓我喜歡,而且能說出哪裡喜歡,也讓我對於「電影」這件事有了更豐富的看法。從《路邊野餐》以來,我一直在思考「電影」之於我的重要性,我以前始終覺得看電影最重要的還是看一個「故事」,是以雖然我很喜歡看電影,但基本上我從來沒有想要去創作一部電影的夢,因為我覺得就同樣追求一個好的故事而言,小說或許就能辦到,而且成本上也精省許多。但《路》片跟此片都帶著我體會到閱讀小說時沒有感受到的電影語言和「整體感」,或許是最近學到最多的東西了吧。期待還能跟更多好的片相遇,然後一點點地學會一點點、再一點點。